初 探

1

我站在海草顶小屋北边,在扑扑的海浪边出神。海水越来越凉了,我刚刚把脚探入海水就抽了回来,然后就一直看着它。远处又是那个颀长的身影在晃动,我一眼认出他是太史。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就卧在了一尺多高的白茅中。

我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太史走入了小屋——的确是一个人进入的,而且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如果一会儿太史再次一拐一拐走出来,而老太太又说这个人是来治病的,那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我一直在等那个男人出来。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仍然不见人影。我耐心地等下去。突然我听到了凄厉的叫声——原来是那只叫老杆儿的大黑花猫跳上了栅栏高处,它扬着长颈,叫得人心惊。

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在这叫声里忍不住,大步往小屋那儿跑去。

我几乎没有敲门就想拥入,谁知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是轻微的呻吟声。这样过了片刻,传来毛玉的长声:“谁呀?”我答了一声,里面又没了响动。我耐心等待。

老太太总算把门打开。我的目光马上去寻找太史:这家伙头也不抬地伏在炕上,头发蓬乱,呻吟声若有若无。老人旁若无人地爬上炕去,一下一下按着他的筋骨,咕哝:“都是几十年的劳伤了,得慢慢治哩!妈拉个巴子毒气出不来,早晚就是祸根……”

太史叫声渐大,最后求饶起来:“老天爷啊手下留情啊,我受不了啊,我快疼死了……”

老太太咬牙迸出一句:“疼死你!疼死你!”

太史忍不住,一点点爬起,一转脸让我不敢辨认:满脸的淤伤,眉头那儿还有血渍,腰上的铁鞭松拉下来一截。他与我懒懒地打着招呼,说:“老兄啊,我被这骚臭老娘们儿治个半死,她下手就像给牛马治病……”

老人打断他的话:“你也敢比畜生?”

太史不再搭理她,紧一紧腰带,勉强下了炕,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一边向我匆忙地做个告别的手势。

我一直怔怔地站着,忘了回应这个人。我一直看着他艰难地出门,一直走向远处。我回过头,发现老太太正憋着气,哼哼着,伸手在小腹处按着,见了我立即把手收回。她哼呀着:“这狗日的折腾死我了——让我为他治病,可我这把年纪怎么吃得消……按得重了就叫,按得轻了小鸡巴就翘起来了。早晚得给他动动刀儿。”

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演双簧,从上次就是,只是越来越演不像了。再看这屋里的东西,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过一场厮打。他们——一个壮年男子和老太太刚刚在这儿大打出手?这推测太玄了一点儿,尽管她曾经是筋经门弟子……事情远远不到揭破的时候,因为我对这里的一切还糊糊涂涂,没有一点儿把握。

老太太又按了一次小腹下边。我装作没见。接下的谈话不知该怎样开始。我心里像装满了沉沉的黄沙,只等她帮我清除——哪怕只搬掉一分沉重,我都将感激不尽……“怎么不领那个大闺女来啦?”

“我……没来得及约她。”

老太太抓起烟末卷了支烟,大吸一口:“熟透的瓜儿了,快摘下吃了吧。”

我无心回她的话,只想着怎么开始这场艰难的询问。

“大闺女一天不见就想得慌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实在,俺那会儿就不是这样——战争年代,活一天没一天的,都知道抓紧工夫办点实事儿,哪像你俩……”

我尽力镇定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发问:

“您老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是真正的前辈……”

“什么?”她像耳聋一样探头问着,一脸的厌烦。

她这副模样让人胆怯,也让人发笑。

2

“不管怎么说,您是前辈——革命的老前辈。就连小村里的人都知道。在平原这一带,再也没有比您的资格更老的了……”我说得很慢,因为我真的怕她听不清楚。其实我知道她是耳聪目明的。我这样说时,心里真的泛起阵阵感动。我一边说一边端量她的表情,发现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厌弃的模样,一丝得意挂在了嘴角。她盘起腿,一时忘了吸烟。那只大猫被烟熏得跳到了一边。她把烟揉了,鼓着嘴巴听我说下去。我再重复一遍:“您是真正的革命老前辈。”

她收起嘴角,那丝微笑没了,用力拍一下腿:“那还用说?那是自然的了!”

可我发现她由于用力太猛,身上有什么地方痛了起来,这使她紧接着皱了一下眉头。

“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了……”她咕哝,两手按着小腹。

我不知该早点儿离去,还是继续待下去。我在想怎样开始这场谈话。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以至于让我发疼。我看着她那双灰色的、像是套了几层瞳仁的眼睛,时而钦敬时而惶惑。这个人半是伪装半是使性,反正眼前的面目与真实的往昔相去甚远。我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将其尽快拉回以前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