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马
1
大约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仍然没有睡意。很久没有度过这样的夜晚了,它是我长途跋涉之路上的帐篷之夜。空中有嚓嚓的翅膀摩擦空气的声音;声息远去,然后又是更远处的一两声低鸣。它大概是一只离群的鹭鸟。这让我想到了那些独自往来的流浪汉,不知他们在这个夜晚宿在了何方?对于他们,我不能理解的只有一点,即他们为什么离开自己的母亲?我为他们与母亲的分别而难过。白发苍苍的母亲啊,她曾经流着泪让我走开,让我到大山里去——去吧,再也不要回来。那是母亲在绝望中为儿子寻一条生路,分明有了一颗决绝之心。她准备把惟一的儿子托付给山野,让他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找到一个藏匿之处。她宁可相信那些出没无常的野物,包括狼与蛇,也要躲开另一些人。母亲并没有错,她的儿子果然熬过来了,可是她自己却在茅屋里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外祖母,然后就是自己……我一生都要遥望东部平原上那棵大李子树,望着它那白发一样的银花。它慈祥的目光一直送我远行。我永远忘不掉母亲和外祖母的故事——红马、彩色大鸟、染红的沙子……“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梅子不止一次这样询问,流露着一个好女人才有的怜悯。她除了为自己的岁月担心而外,还要像搭救一个不幸的朋友那样来搭救我。在她的不解、焦虑和痛苦的目光里,我也有点儿手足无措了。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苦于无语。
如果事情可以像脱口而出的话语那样简单,也就无须让一个人历尽艰辛和往复奔波了。我多少也像在追赶那个询问——“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呢?”
我只想说:我好比一颗等待落土的种子,我急于寻找一片可以使我萌生的泥土——你看这座嘈杂的、到处是水泥和柏油、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的城市,没有水,没有阳光,烟雾弥漫,显然不能让一粒种子落土……我这颗种子一旦萌发并成长起来,伸长了根须抓住了泥土,最终就会长成一棵树——我是一棵树,这个结论使我久久地兴奋。我一次次地想象一棵树的形象和风采,想着与它有关的一切:气候、水土;想着它挺立在风雨中的情景。我高兴自己成为一棵树。
我的出生地有无数的树,成片成林,高高矮矮混生一起。我记得小时候投入密林时的那种忘我的兴奋——原来我是它们的同类。只有在林子里我才没有了孤单和苦恼,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白杨,表皮光滑,高高大大,长了一树多么好的叶子。橡子,苍黑油亮,沉甸甸的。柳树,即便生在干干的沙土上也水汪汪的,它们一棵棵离得很近。而我是一棵什么树?没有名字,也没有性别,我只是一棵树。
真的,再也没有比树更美的了,它挺拔、英俊而又潇洒。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这个呢?在所有的生命中,有什么比得上树?我可以据此与任何人辩论:首先,一棵树比一个人高贵得多,它沉静和蔼,洁净纯美。哪一个人都要经历鼻涕眼泪、窝窝囊囊的阶段,真是可怕又可怜,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有不堪回首的日子。我崇拜一棵树,像它那样,一生都要抓住一片泥土。
于是我走向了那片平原。我认定那里土质肥沃。书上说那是一片河潮土,直接发育在河流沉积物上,受潜水作用形成;棕壤,土体深厚,剖面可见明显的淋溶淀积。它滋生了万物同时又使它们保有富足。我的茅屋就在这片土地的中央,它的旁边就是那棵大李子树。我发觉自己环绕它徘徊了几十年!这让我惊讶不已。我真的离不开了——无论是现实的生活还是心中的幻念,我都要依靠它、贴紧它、拥有它。
我站在葡萄园里,可以随时注视那棵大李子树,一遍遍回想外祖母的故事,在午夜里侧耳倾听那匹红马的蹄声……
2
我在此度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当暮色四合,罩住梦想,我的根就开始扎下去——这片泥土让人充满深情和恐惧,因为这里埋葬了自己的先人。我记起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话:自打来到这个小城之后就开始遭难。这不是抱怨,而是走入了对命运的悟想。
联系亲人的厄运,我对任何一点曲折和伤害都非常敏感。是的,那些痛不欲生的时刻,我正在忍受中扎下根脉。我将一直努力下去,经受天灾人祸,冷热寒暑,长成一棵树。也许是这片土地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松软,也许是惧怕——我渐渐感到了做一棵树的危险:不能随意移动,就不能流浪,只得坐等风霜雨雪的摧折——而我却是生来就要奔走,走向陌生的远方。那里有我的渴求,让我难以掩藏。这与我梦想抓牢一片泥土的意愿同样强烈同样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