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煞神
1
如同毛玉所说,山后这一带的村子都知道那个“老煞神”。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为我指指点点,说:“你找他呀,人早不在了不是?”我不得不说明,自己找的是关于他的一些故事——特别是他的后人。“哦哟,是这样。他的故事多了去了,后人嘛,就难说了。”原来那个老警卫员自十几岁就离开了老家,投奔了队伍,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说后人嘛,那顶多也就是他的侄子、那些本家本族的人啦?”老人吸着旱烟,咝啦咝啦吸着口水。他说从这个河口往前,拐过那个山脚就是那个小村了,那家伙就是那里的人。“别看地方苦,出怪人啊,咱这地方几辈子就出了这么个怪人。讲不清哩……”老人最后用这样几句话送我走开。
我的心事像背囊一样沉重。我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了隐秘的边缘,并将努力走入它的核心。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真实已经湮灭在这一架架大山的深处,并且不可打捞。可我不会轻易退却,不会放弃。毛玉那一天疑惑的目光盯得我难受,我只想让她相信:我会用自己的余生来做这件事情。“哦哟哟,你这孩子!哦哟?”她重新戴上那顶怪模怪样的黑呢帽,嘬着嘴看我。我知道她最动心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表情。果然,第二天她就找来了南边村里的老经叔,让他细说路径,以便让我真的能够成行:“你说说吧,怎么去找那个冤魂?”老经叔对她言听计从,点头接口:“是不是冤魂我可说不准。不过前些年我见过他的后人,本家侄子。这人为他本家叔可算折磨个半死……”老经叔为我详细写下了村名人名,还为我吭吭哧哧写了几行字:“老侄见字如面……今有我小友访听老事,你见他不妨直言直语……”
我一路揣紧了这张字条,并在半夜火堆旁拿出来看了几次。那种口气绝非今天的知识人所能拥有,它让我平添了几分信任和牢靠感。我时常在想这位老人与毛玉的关系,想不清晰,却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如果我能稍稍正视那段历史的话,那就会发现它有多么惨烈,而他们的友谊正是在这种逼人的惨烈之中培植起来的。这里面可能包括了共同的怀念、以及深切的同情和照料的义务。我不能不清楚眼前的一个基本事实:毛玉是一个孤老太太,一生坎坷,无儿无女,身处异乡,来日无多——只要将思绪稍稍转到这里,心里就会有一种特别的难过。真实的情形也许是:她心上堆积的黄沙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终于踏入了这个小小的山村。它沉默质朴,无一例外地贫穷,所有的街巷房屋都是石头和泥土垒起来的。一些孩子追逐背了大背囊的人,他们觉得这真是好玩极了。街上除了孩子就是老人,像别的村庄一样,青壮男子和年轻女人早就到村外打工去了,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来看家护院了。我打听那个人的名字,仍然没人知道;当我换上了那个不恭的叫法,他们立刻就说:“你是找‘老煞神’啊,找他的侄子‘小煞神’啊!这不,那里,那里……”他们不止一个凑过来,积极指点着,把我引到了一个更矮更小的土石小屋跟前。一群孩子冲那沉默无声的屋子喊着:“小煞神,快开门吧,别在屋里装死了,有山外人找你来了!”我朝他们摆摆手,然后一下下敲门。正敲着旁边过来一个老婆婆,说:“你这么敲能敲得开?你得这样——”说着用脚“嗵嗵”踢了起来。我刚要阻止她,屋里即响起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老婆婆得意地走开,嘴里咕哝着:“你那样弹脑壳似的,哪行!”
一群孩子和我一起候在门边。他们兴味大极了。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灰眼珠灰头发,耳朵奇大,一见我们就以手拢耳。我刚说了句“您好”,孩子们就嚷:“‘小煞神’,给你把人领来了啊!”他像根本就没看见这些孩子似的,只看着我。我说出了老经叔的名字,他马上一怔,让我进门了。一群孩子全给关在了门外。
2
他的本名叫“姜立”,“老煞神”是本家叔,叫“姜岫”,一位私塾老先生取的,当地人没文化,都以为是“姜油”,说:“怪不得这个人这么坏,就是油啊,老兵油子啊!”前前后后的山村都知道这里出了个大叛徒——光这样说还远远不够,说那应该是“大叛贼”!前些年有人提到这个早就身亡不存的人,还恶狠狠说:“呸!这个大叛贼,光那样死还不行,最好得活抓了他,然后按在砧板上,用切菜刀一寸一寸剁了他才解气!”
姜立把老经叔的纸条看了又看,放在腿上擦了擦又看,说:“没人相信俺叔是冤枉的。只有我。我为这个蹲了好几年监,死了几回。可我还是相信俺叔是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