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城与古镇

1

我从山下的村庄走开,去那座令人生畏的大城。我知道那里居住了各种各样的人,就像一架架大山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一样。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窝,不同的习性。我一直琢磨着这个飞脚,他会在那儿安下怎样的窝、又养成了怎样的习性?我从外祖母嘴里知道他的许多故事,他的嗜好,他的怪癖。战争年代他是一个特别人物,来往于山区和平原之间,不必在两军交织的火网里钻进钻出,却享受着丰饶的物质生活。比如说在外祖母口中常常提到的那顶礼帽吧,那时什么人才戴这样的帽子?达官贵人,巨贾,再不就是叛徒。在五六十年代的影视和戏曲中,凡是叛徒都戴了这样的一顶礼帽。这给我很不好的印象,让我多少有点儿先入为主地往极坏处想这个人。

父亲既然与他多有摩擦,还侦察过他的踪迹,与外祖父激烈争吵过,那么这其中就必有缘故。他们两人当中,既然不是简单地因为性格不同而发生了剧烈摩擦,那就只能是敌我之争。谁是敌人?当然只能是飞脚——想想看,一个头戴礼帽、穿了黑色香云纱、扎了宽幅腿带子的家伙,动不动就跑到东部小城的府邸,在这儿一住就是好多天,想方设法诱骗丫环使女的男人,会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据说当年的外祖父私下为其辩护,说这正是身份的需要,是遮人耳目等等。我就不信那年头儿出生入死的革命者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喝上等美酒,穿丝织品,踏千层底鞋,与富家女子打闹调笑。

外祖母说到这个人与父亲的冲突时,曾经话中有话。大意是他嫉妒父亲的一切:美丽的妻子,一个来往于上层社会最好的通行证——大宅里的姑爷。事实上父亲命中拥有这一切,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他尽管后来与岳父有些冲突,但毕竟是深爱着他的亲生女儿啊。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父亲与外祖父最后的吵架,我却有着另一种解读。我认为飞脚利用了自己作为一个交通员的优势,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尽其所能地挑拨了女婿与岳丈的关系。这其实是十分卑鄙的。在瞬息万变和极为险恶的战争年代,这种挑拨也就尤其显得可恶。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这个飞脚都成为我厌恶和憎恨的人物。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飞脚在五十年代初就已经功成名就,为首长所珍爱,入城后先是当了一段时间的行政主管,然后又成为什么局长。他由于经常来往于首长身边,身份竟然有些暧昧。人是相当奇怪的,他们喜欢起某个人某种东西,有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的。就我所看过的飞脚的一张照片来说,这个人怎么说都难以引起他人的好感:翻鼻孔,三角眼且有轻微的斗鸡眼,招风耳,鬓角秃得过分;因为是照片,有一点还不能肯定,即此人十有八九会是鸡胸。我就此问过母亲和外祖母,她们都说没有注意。可我注意了。我认为他是一个鸡胸,还长了双罗圈腿——外祖母说:“这个你倒是猜对了,他有点儿罗圈腿。”

令人格外不能容忍的是,在战争年代,他除了脚上长有一撮黑毛这个纯属编造的神话,多少起到了哗众取宠的效果之外,简直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也没听说有任何超人一等的贡献。可他后来却可以身居高位,并且温饱思淫欲,对一位少女垂涎三尺,最后竟然挟持了她。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外祖父大宅里的使女小慧子——她与母亲情同手足,她的失踪急坏了外祖母和母亲,可她们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一个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的人、母亲的友伴,竟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杳无音信,这里藏下了怎样惊人的隐秘?在母亲她们的口中,小慧子个子不高,面容姣美,心地善良,是大宅里人人喜爱的一个人。残酷的时代啊,就这样改变了一切,毁坏了一切,将一切不可能变为了可能,令人心碎,猝不及防。小慧子失踪的年代我还没有出世,可因为外祖母和母亲的讲叙,她已经在我心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个大宅只剩下了残痕旧迹。对它来说,小慧子就是世上惟一活着的见证者。

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心潮翻涌……

2

我不担心那个飞脚能将陌生的客人拒之门外。我很少拥有今天一样强盛的信心与恒念。一个家族的追溯者与讨伐者,气势汹汹的寻衅者——类似的一种愤怒与勇气在胸中鼓荡,使我几次掩泪入心。跋涉的艰辛,远途的磨砺,难耐的韧忍,夯实的奋勇,这一切都化为力量携了一路。我抵达了这座城市,最后听到的一声火车鸣笛,像是一记重重的叮嘱。踏上城街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热,燥热,仿佛这里的季节与山地和平原完全颠倒了。也可能因为这里的人太多——是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相互较劲、那种剧烈的摩擦再炽热的了。在城里生活不易啊。我想那个小慧子来自海滨平原,她在这里过活不啻于一场煎熬,半辈子下来一定是半昏的。我想象着即将的见面:当她第一次弄清出现在眼前的人是谁,一定会像看一个天外来客那样吧?我最为好奇的是,人世间究竟有怎样巨大的力量,会将她与一些情同手足的人、一个血肉相依恩重如山的宅院彻底隔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