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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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平的声音渐渐将我引向了夜色深处。我的思绪随着他游走不停,一直奔驰到千山万壑之中,在那些沟谷里磕磕绊绊地穿行。后来又化为一只大鸟,在高空里遨游,俯视山峦大地。我一直在努力搜寻那个古堡,最后连自己也消失在它巨大的阴影里。我说:“我听到了秃头老鹰飞动的声音,它在扑动翅膀……”
凯平屏息静气。回应我们的是田野上的一片秋虫,它们声音纷乱。如果仔细辨析,可以听出千百种鸣叫——午夜的声息是如此地繁复冗杂,各种生命都在夜色的遮掩下欢歌或呻吟。一种小兽悄悄奔走的蹄声停留在窗下,我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只四蹄动物,如同幼猫般大,它在谛听,然后走开。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一只刺猬咳着,沿着那只小兽走过的痕迹爬去了。更远处的野地里有一只不眠鸟在长吟,稍稍凄厉的嗓子让所有的植物梢头一动不动。
“如果老爹得知我在古堡里干,他会气炸了肺。”凯平小声说。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岳贞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们这一代比起老一代还是单纯多了,按人体解剖学和生物进化学家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脑子里的“沟回”不如他们曲折。那是在某些方面神经紧绷的一茬老人,即便衰老到行动不便的时候,也还是葆有这种特殊的敏感。后一代人往往觉得他们僵死刻板,其实呢,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极可能比我们还要活络。是我们自己束缚在一些可笑的概念中,而他们在许多方面反倒是自由的,一个个蛮想得开。
“我不想与他讨论,也不想辩解。我有我的计划,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判断。我现在不想说,也不想见他。是的,他老了,按理说需要我待在身边。可我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好,没有想过怎么面对一个老人,这个人是我的养父,他有恩于我。那是养育之恩。他先是把我拉扯大,然后就动手把我毁掉,功过两抵了。你明白,我自己有多么矛盾,不知道该回去伺候他的晚年,还是继续待在古堡里……”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到底是服侍一位老革命,还是服侍一位大资产阶级。”
凯平坐起来,黑影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可能是自小生活太优越了吧,营养充足,这家伙的眼睛就是比一般人要亮——如果大白天,还会看到这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这家伙之所以能让许多美女着迷,十之八九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看了我一会儿,叹息:
“你是调侃吧。”
“也有点认真。可能五十年代生人都这样吧,在有些事情上还是放不下,心有不甘。”
凯平点头:“我也一样,老兄,请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简单点判断吧,咱给他们——古堡里这号人卖命地干,还是有点亏。”
“我看也是。而且我对他非常忠诚。”
我也坐起来,这会儿想抽支烟。可我发现凯平这家伙把烟戒了——“你不吸了?”
“老板不喜欢吸烟的人。”
“老天,瞧瞧,你都忠诚到这一步了,连最难戒的习惯都改了……”
凯平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咕哝:“可是,如果回去服侍我的养父,心里觉得更亏!”
“那是因为他对你和帆帆发了狠阻止过——除开这一条,你就没什么了,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了。”
“也许吧。不过有时半夜睡不着,想了许许多多,觉得也不全是——想不出为什么,反正也不全是你认为的那样。”
我笑了:“也许你想报复他,就是说,你偏偏要为另一种人服务!你在跟老一代赌气,就是要做给他们看。如果是这样,你会发现自己还是弄错了……”
凯平拍打起床来,他有些急了:“我可没有想过这些!我在古堡干不是使性子,不是为了报复父亲,真的……”
“那潜意识里也许会有!因为你刚刚还说过,‘老爹知道了会气炸了肺’——这是多么大的误区啊!你就没有想过,他愿意与否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走上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倒有可能是——我这里只好借用一个词儿了,叫‘正中下怀’!我这样说大概一点都不夸张。”
凯平咬着嘴唇,像努力解一道数学难题一样,想着,摇着头。他还是想不明白。
我启发他:“你就不想一想,如果你父亲他们这些人真的厌恶老板,那家伙怎么会占下那么大一片山峦,又怎么会住到古堡里呢?”
“这不同。引他们进来,这是战略战术问题……”
我笑了。我的飞行员哪,多么单纯可爱地引用了部队的行话或术语。可惜一切真的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起码他的父亲在物质利益方面比他还要敏感,还要富有远见。这从他们一入城就住进了橡树路即可以看出端倪。这方面的心智,对不起,他们不必用一些堂皇的话来遮掩,也不必客气。当然这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我一时难以给予完整的表述,只是思绪给引入了夜的更深处、只是想到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