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痛(第4/5页)

那一天,我只把破衣服用树条束了一下,就向着北方飞跑……记得那一天银霜遍地,山沟里的红叶树都脱光了叶子,松树在骤然冷肃的空气里干缩了,鸟雀不吭一声。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生灵,它们都躲到洞里去了。跑啊跑啊,荆棘划破了衣服、手脚,只是往前。我在心里轻轻念着:开始了,一切都开始了……我仿佛看到他们正把我的亲人从茅屋里一个个拖出……跑啊跑啊,飞蛾扑火般地急切。

后来太阳猛然落山,眼前一片昏暗。当月亮升起时,银霜一片灿烂。我悄悄踏着霜地越过沙冈,在树隙里一点一点爬过去——啊!我看到了小茅屋,看到了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射出的灯光,心扑通扑通乱跳。

父亲,还记得我悄悄潜回的那个夜晚吗?你躺在炕上,没有呻吟,脸转向了右侧,可能折断的肋骨又在刺疼。妈妈和外祖母都在休息,没有熄灯。我看到光亮,不知是感激还是怎么,一下跪在了茅屋后面。

谢天谢地,一场瘟疫还没有蔓延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又在催促我:快逃,快逃吧。是的,你们要我躲避的就是那一场瘟疫啊……

那样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却让我一辈子没法忘记。父亲,我同样难忘的是你看着一个跑回来的嘴唇发青、颤抖不停的流浪儿子,听他向全家人复述那即将来临的危难时,嘴角浮出的微笑。你像等待一个久久期盼的消息一样,闭上了眼睛。后来,你把我揽在了怀里。偏偏是这样的时刻,我享受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父爱。我不知怎么挨到了你长满胡碴的脸上,没有激动,只有恐怖。我觉得那一刻挨近的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我天生要记住这一幕,一辈子再也忘不掉我的脸贴近你的那种感觉。

我再次走开了,走进了一个男人没有尽头的山路。我的脸颊还在刺疼。那是一张什么脸啊,粗糙,冰凉,瘦削,骨骼硌着我的皮肤。这张脸被人吐过,被解放之夜的焰火映过,印过最珍贵的吻。这是一张英雄的脸,叛徒的脸加魔鬼的脸、可怜虫的脸……

父亲,我至今还在这山区和平原徘徊,因为我把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要一直找下去。我一路上经历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前不久甚至参加了一个老人的葬礼:我相信他们和你不尽相同,可他们实在称得上你的战友。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天里所感受的一切。一个瘦削的老人和我站在一起,他像你一样悲哀和自豪。我听到了并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一天,大人小孩都站在雨中,连狗也流出了眼泪。男人们手里拄着拐杖、木棍,这都是他们平时忙生活的器具。他们站在那儿,让雨水淋,听老人讲话,送另一位战友去安眠。在那一天我想了很多,当然想到了你:我发现你跟他们既相同,又有这么多不同;你比他们更为不幸。

我的父亲最后死于“心口痛”:急病袭来时让他痛得不停地滚动、滚动,一直到死去……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那时他多么痛、多么痛……

3

“凯平,让帆帆的事就这么过去吧,挺住了从头开始,你还年轻——你以前说过要去西部种一片大农场,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一声啊……”

他精疲力竭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做声。他摸着胸脯,四下里看着这个乡间旅店的陈设,好像突然对它感起了兴趣似的。这儿仍像一个大马车店,还有一种并不难闻的草料味儿。说实话,我们昨夜睡得很好,也许是累了的关系,也许我们对这种环境更适应一些。我说:“这个店是过去的大马车店改成的。你没有乡下赶路的经验,不知道什么叫马车店。”凯平马上说:“不,刚入伍时拉练,我们在乡下睡过马车店。这种气味让我想起过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凯平抿抿焦干的嘴唇,“我在想啊。我还没有确定今后……我在老板身边还没有待够,这是真的……”

“一个闷在古堡里的老人,一群‘老豆蔻’率领的女人……那个地方有什么好?这个国王并没有统治好他的疆土,等着看吧,哪桩罪孽他都有份儿!”

凯平叹气:“就是啊,这也是他的话——你们说得竟然差不多!老人那一阵难过得哭了……他说,谁想建立自己的王国吗?那就准备失控、准备作恶、准备让它把自己气死吧!他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一口气解雇了五十多人,这对公司来说是十几年来最大的手术,伤筋动骨了。‘老豆蔻’给一个人说情,老人十几天不理她……他不像过去那样自信了,不再每个月只看一次报表,改成每周都听吴灵的汇报。我看出他心里很烦,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