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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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什么贬义,相反我们倒多少有点儿崇尚它的精神。外祖母最愿讲的就是外祖父早年对父亲的那句评价。她说本来外祖父对走来走去的人并无反感,不然就不会同意父亲来到这个大院。只是后来,当他们两人对一些事情有了分歧时,外祖父才苛刻起来,对父亲变得格外挑剔。最后外祖父甚至认为我父亲并非是一个纯洁的革命者。他对外祖母失望地指出:“他不过是一个流浪汉……他热爱这种流浪生活,超过热爱自己的事业许多倍。你慢慢就会发现自己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你看看他身边那些朋友就会明白。他跟海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拍即合,他们都是一伙的。”
外祖母说到外祖父总是非常激动:“你外祖父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宽恕一个人,那就是你父亲。他厌恶这个人和港上那些朋友搅在一起。他对他们不像过去那么信任了。我也不太喜欢你父亲,不过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你外祖父若是活得再长一些就好了,那时他就会搞明白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外祖母叹息着:“他说你父亲天生喜欢做轰轰烈烈的事儿,喜欢到处跑、喜欢冒险而已,你父亲不过是有这样的‘嗜好’!至于别的,他说你父亲还谈不上……这些话你父亲听了会多么生气。我忘不了你外祖父死的前一年还竖起一根食指,在我鼻尖上晃动着,说了一句让我经常琢磨的话。他说:‘嗜好’并不等于理想,那其实算不了什么……”
外祖母一声连一声叹气,说两个男人在最后那些日子里的误解真是太不应该了。
母亲也讲过类似的事儿。她说外祖父固执地认为父亲有流浪的“嗜好”。最后那些年里,他甚至做出了让母亲十分吃惊的事情:暗暗考察了父亲的家族。他在考察中荒唐地把父亲这一族人的根追查到了很远很远的游牧民族去了,说:“看看,这儿才是他们的根。”他在纸上画了很多线,“他们的祖先是游牧民族,他们是骑马的人,是沿着北部,从贝加尔湖那一带流浪到这里来的。当时这里、还有这里,是一整块大陆,那时老铁山海峡还没有断裂……这一族人会种桑、善骑射,富有冒险精神……”
母亲非常生气。大概她把这些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却哈哈大笑:“感谢你的父亲帮我找到了祖先,我感谢他。”
母亲后来说:“多么荒唐啊,你父亲上溯几代都是种地经商的人,他们跟游牧民族怎么沾边啊?”
我当时对母亲的话甚以为然。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我宁可更加相信外祖父的判断。因为那是一个大学问家,我想他言必有据。当时他待在自己的书房里游思万里,也许真的寻到了根据……
“你的父亲啊,在你外祖父出事的那一年前后简直没有一刻安生过。他差不多没有安静地在家里待上一个星期。他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头发也焦了,还是在外面跑来跑去——那时他与你外祖父也不能事事通个声气,因为这是纪律。这就加剧了两个人的误解……”外祖母在回叙这一段经历时,语气沉得吓人。她后来垂下头,认输一样说:
“也许走个不停真的是一种病呢,你外祖父是个名医,他那样说也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越走越爱走,到后来再也停不下,一停就烦躁、就难受——你外祖父说那叫做‘奔走癖’,是运动神经和内分泌的作用,一种很难医治的疾病。他一直这样讲,还查过好多书籍,最后一口咬定,说你父亲就是得了这种病的人……”
“能治得好吗?”
“很难,不过也有治好的可能,任何病都有可能治愈……你外祖父翻找了各种典籍,最后小心地配好了一种白色药面。他把这白色药面交给了你母亲,还嘱咐了很多话。你母亲全都答应下来。过了不久,你母亲告诉你外祖父,说把这些药面按他的嘱咐掺在稀粥里,亲眼看着你父亲喝下去了。你外祖父拍拍手说:‘这就好,这就好……’”
“父亲真的吃了那种药吗?”
外祖母摇摇头:“你妈妈是把药掺在稀饭里了,可她不放心,先用这饭喂了一条狗。后来那条狗再也不会撒欢蹦跳了,只老老实实待在窝里,有生人来我们家,它只是轻轻哼几声。它原来多么活泼啊,一天不见家里人就急得要命,你从门口进来时,它激动得全身乱扭,往上蹿跳,伸出两只前爪去搂你……”
我当然明白,而且深知那是一种巨大的激动!
“那条狗再也不会那样欢跳了,它只是坐着……”
“就这样,你母亲就把剩下的药倒进了垃圾桶里……你外祖父说,我们吃了一辈子苦,担惊受怕,我不愿再让下一代人过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的女儿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已经是十足的不幸了,我有责任去管束他们、解救他们……’谁也没有告诉他那些药倒掉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垃圾桶里的白粉是怎么回事?’你妈妈支支吾吾讲不清,他就再也没有问她。你父亲从外面归来的时候,经常和他一块儿喝茶、辩论事情,我担心他把那些药掺在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