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 脱
1
头上的湿毛巾捂得难受,可我刚揭下来,梅子又给我敷上。
我叫了一声小鹿。
小伙子过来了……我觉得头疼又加剧了,眼睛一阵阵发胀,牙齿也胀。我有点儿受不住了,我像是恳求他说:“你在床边陪我一会儿,你就坐在这儿吧……”
他嗯嗯应答。我攥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攥着。我像在攀登一座高山,正需要他的牵引,害怕他跑开……我知道一个困难的时刻来到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强迫我休息。我要一动不动地躺下。我心里充满了敌意,想坐起来,但总不成功。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天才暗下来。我想睡了,因为在病痛的折磨下我已筋疲力尽。我请小鹿帮我吞服了几片安眠药。
梅子不断把我揭下的毛巾洗一洗,重新敷到我的额头上。
“他心里很清醒,他是故意把毛巾……你看着他点儿。”梅子在叮嘱小鹿。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叫醒我。”我最后叮嘱一句,睡着了。
天亮时他们真的忘了叫醒我,结果使我很难堪:我躺在那儿,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一个吵吵嚷嚷的姑娘就闯了进来。
梅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赶紧过来盖被子。
“好点儿了吗?”元圆凑得很近问道。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头更疼了,简直像要裂开。
“你的手……哎,他的手多烫人哪,发烧呢!”
梅子把我的手从元圆手中抽出,掖进被子里。
“你不要躺在风口上。你看北风从窗上吹进来,晚上会着凉的。晚上的风很冷,特别是秋天……”
元圆突然变得温柔细腻。她咕咕哝哝,像一个成熟的小媳妇。她几乎没有发现旁边的小鹿和梅子,只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闭上了眼睛。梅子喂我水,喊我,我一直闭着眼睛。
元圆叫起来了:“你怎么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睁开了眼睛……
元圆不叫了。
梅子站在一边,一双杏眼泛着泪光……梅子走开了,再次返回时沏好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
元圆又哼唧起来。她咕哝:“我有好几支歌,真的,我的歌——它们全是唱给他的……”
梅子握着我的手。
“只有他听得懂,他听得懂……”元圆发誓似的,还是哼唧。
“你把它搬走,搬走……”梅子的声音。原来她在指使小鹿干什么。小伙子服从命令,把屋里的什么东西搬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屋子里的人全都走光了,余下的只有梅子温柔的声音……
我又睡着了。睡梦中我好像来到了那所地质学院,正昏昏沉沉躺在铁质双层学生床上。柏慧站在那儿,头部正好跟我的床一般高。
“你有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和个人经历,他当然不会同意的。”
“我不乞求什么,你完全搞错了。我不需要柏老的同意。”
“当然啦,”柏慧说,“我也不在乎这个,我伤心的是另一些事情,我觉得这一切如果被揭露了,那是很丢人的事儿。我替你难受……”
我像被一根冰冷的针刺中了。我不要再听了,就用被子把头埋住……可她仍在说着。
我不能忍受,掀开被子,跳下床跑走了。
她一个人给撇在了宿舍里。
我沿着校园外面的山坡一个劲儿地跑、跑,跑向了那个山顶的标志架。我倚在那里,望着远处;我试图望见了我生活过的那个山区、那片平原。后来我在那儿一直坐到了日落黄昏。暮雾渐渐升起来,把下山的路全部遮住了……
我不愿离开这儿,就这么死死地待在山上。时至半夜,山下到处都亮起了火把,一排排的火把,它们颤抖着,让我想起了海边上拉夜网的情景。这是怎么回事?火把密密地交织起来,沿着山脚往上围来,领头的就是那个对山路十分熟悉的人,他手拄拐杖吭吭哧哧往上登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渐渐听出来,他们正在找我。原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捕。我慌了,因为我明白了这一切时已经晚了,我没有了逃路……
“你能够忍受吗?”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是的,是他在一边发问。
我咬咬牙关:“能够。”
“那好,儿子,你就在这儿等待吧。”
2
柏老最先一个到达山顶。接着,四周的火把围过来,照亮了整个标志架。四周如同白昼,柏老两手按着拐杖说:
“你被揭露了……”
我忍受——因为我能够……那时我一声不吭。
“带走吧……”我觉得随着一声吆喝,一根冰凉的东西锁住了我。“走!”有人大喊一声,我被牵着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