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 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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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关于饥饿的感觉,我们与上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至今还能记起外祖母弓着腰在阳光下晾晒菜叶的情景:一片一片摆好——即便是嫩嫩的榆树芽、香椿叶,甚至是山芋叶,外祖母也要收好晒干,装在口袋里;口袋满了,她又把它们装在土缸里。我问外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外祖母说:“防饥馑哪……”
我笑着告诉妈妈:“昨天外祖母又把一些红薯叶藏起来了。”
妈妈没有做声。外祖母不停地藏起那些树叶之类的东西,几个土缸都藏满了……我们家里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保存完好的几大缸干菜。在我眼里这等于一个笑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我从记事起就见外祖母在不停地贮存干菜。
“妈妈,外祖母为什么那么怕‘饥馑’?”
妈妈告诉:如果你有外祖母那样的经历,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一个人只有亲眼目睹了饥馑才会明白……
外祖母这一辈子遇上两次大饥馑。
一次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平原上遭了蝗灾,从入冬起就没有粮食,到了春天开始有人饿死,大街上老人倒下了,接着是小孩,再接上是中年人和女人。他们饿得实在没有东西吃,就从倒下的地方挖土吃;两只手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用牙去啃。树皮早就啃光了,到处看不到一点儿绿色的树叶;有人把木头劈成小块,又用石臼子把它们捣碎,熬成糊糊。有人吃了白土,肚子胀得滚圆,疼得呼天号地:“疼啊,疼啊,疼死我啦……”没有人能救他们,就这么眼瞅着一个人在地上打滚,给活活胀死。有人去吃一种有毒的青蛙——明明知道它有毒,还是把它们吃下去,到后来口里吐着绿沫,满地爬着,自己把自己身上的皮肤都抓碎了,死得好惨……这一切外祖母都亲眼见过。
“一粒粮食、一点儿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
“它们哪去了?”
“都被饥饿的人吃了,最后猫、狗,地上的蚂蚁、蚯蚓,只要会动的东西都被吃了;接着才吃草,吃树皮,它们都吃光了,再吃什么东西?就剩下吃土、吃石头了……你外祖母那一代人差不多都吃过土和石头。”
“外祖母也吃过吗?”
“吃过。不过她吃得少,她熬过来了……”
妈妈接着说:“另一次饥馑来临时差不多有了你。这一次不像上一次那么可怕,可也死了不少人。果园南边那个小村大约有一半人被饿死了,全村的人都到场院搬谷秸麦糠,碾成屑末蒸着吃。草垛被搬空了一半,也有一半人饿死了。到后来煮东西的草都没有了,大伙儿就吃生东西。有的吃了又吐,吐了又吃,最后身上一点水气都没有了,就那么死了。你外祖母亲身经历了这两次饥馑。你在她眼前可不能提这些,一提她就吓得两手发抖,好几天舍不得吃一顿饱饭——她能把一块玉米饼分成十几份,一次只吃一份。你不能在外祖母跟前提到挨饿的事,她是吓破了胆。那两个字她听了都要害怕半天……”
我从来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提这两个字……
可是另一种“饥饿”的滋味呢?有人在当年问过口吃的老教授:“老家伙,在农场干活的滋味怎么样?”
老教授不停地咳:“吭吭,吭吭……”
“咳成这样还抽烟?”
“吭吭,吭吭……”
“喂,臭东西,手上有茧子了吧?”
“吭吭,吭吭……”
“就知道咳,鸟人……喂,有新活儿了——想不想回去握握笔杆,再回图书馆去?”
“图书……馆?!”
“哈哈,真是个鸟人,一提那事儿就瞪大了眼,也不咳嗽了……这回又该翘尾巴了……鸟人!”
……各种各样的饥饿在折磨人。也正因为饥饿,当年的卢叔才能驯化阿雅。同样因为饥饿,才有了阿蕴庄这样的地方。陆阿果就是一个能够熟稔地运用饥饿这种武器、同时也是常常被饥饿折磨的女人。那个出入阿蕴庄的亿万富翁穆老板更是一个不知餍足的家伙,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可仍然被另一种饥饿给逼到这里。陆阿果说起这个人总是非常得意,仿佛那正是她的成就之一:
“瞧瞧他吧,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见了咱的姑娘还是抠心挖胆的模样。不过他真是迷上她了,对她有求必应,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她‘白鲸’……”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见过的那个学考古的姑娘,她的身材十分苗条。
“就是‘白鲸’,一种大鱼。他就这样叫她。谁知道呢,也许他就这样认为吧!女人的奇妙你才知道多少,别看你十几岁就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