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
于而龙估计到他们俩会出事,不是女儿,就是儿子,但是没料到会来临得这样快,正如石湖上猛然间一场严酷的早霜那样,葳蕤的枝叶一下子就给打蔫了,整个家庭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气氛。
在那最初的惊魂不定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泪水,谁都是瞪着眼睛楞楞磕磕地怔着,除了奔走、打听、托人、求情不停地忙着外,回到这间屋里,就只知道呆呆地坐着。如今全家都已记不起来,那最早的几天,是怎么过来的?至少有一个礼拜没有举过火,做点什么热食吃过。全家要不是被这一棒打懵了,那么显然是在等待挨第二棒,因为在那做狗易、做人难的年月里,株连本是一件例行公事。由于不知道哪个机关抓的,自然也不会知道被关在什么地方,就更不可能知道按法律的哪一款,哪一条逮捕法办的了。所以他们倒盼着株连,甚至满门抄斩才好,起码知道儿子的下落,去法场,到阴间,也好全家一路同行啊!
哪儿都没有消息,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担心被秘密处决的阴影——那是完全能干得出的,而且也无法不使人不联想的,渐渐在他妈妈、姐姐和那舞蹈演员的脑海里,占据了主要位置,于是屋里似乎嗅到了一种恐怖的尸臭。
只有于而龙不相信,然而他说不服她们。
就在全家已经毫无指望的时刻,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两次失去儿子的路大姐给他们带来了消息,确实因为那幅恶毒攻击的漫画,给抓起来的,不过,人还活着,而且似乎还好。
“你见到菱菱了吗?路妈妈!”柳娟扑了过去。
路大姐点了点头,直到这一会儿,全家才像举丧似的哭了出来,连于而龙这个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老泪纵横,泪眼模糊地瞅着她们娘儿三个,虽然不是放声痛哭,确也把多天来憋在心胸里的悲愤和痛苦,一古脑地倾泻出来。
女人的眼泪啊,对于而龙来讲,简直就是无声的命令。他忙得焦头烂额,不但顾不上三十年前芦花牺牲时的谜团,甚至自己的冠心病也全忘了。
——原谅我吧,芦花,原谅我来得这样晚!
终于,王纬宇来了,他也探听到了于菱的下落,特地过来送信的,而且还表白自己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也无法效劳了。
“菱菱这一刀戳得太深,谁也不敢讲话。想想吧,那是咳嗽一声,都能把人吓出神经病来的大人物,菱菱去招她惹她,不是没病找病吗?何况那小子假充英雄,供认不讳。”
“全承认了?”谢若萍关切地问,很清楚,他了解的情况要更多一些。
“现在你们只好去求一个人给讲讲情,年幼无知,受人蛊惑吗!”
“谁?”
“我看老于你最好亲自去求一趟小农他爸——”
“找他?”
“为儿为女吗!”
于而龙真想大吼一声:“滚!”但是,一口唾沫,又把这个“滚”字咽了回去。
他记得,即使在那时,劳辛就婉转地劝说:“还是靠咱们自己想办法吧!”
劳辛也被于菱的悲剧给卷进来了,在他们这一家人的心目里,最够朋友,最讲义气(这可能是一个为标准左派所不爱听的词)自然要算死去的诗人了。于菱被关的两个月,他和这家人一起,分担着不幸和痛苦。
哦,那真是乌天黑日,家国同运的日子啊!儿子被抓走关进牢房,连个探监的权利都无法获得;女儿开始为那张惹祸的漫画受到株连,派驻到他们单位的那个小头人,硬说是她的手笔;于而龙更不轻松,那位过去的亲家,硬的软的胁迫他去学习班……所以每当谢若萍坐在门背后小马扎上静静流泪的时候,劳辛便在书房里摸出手绢来擤鼻子:“我的灵魂部长锈了,欲哭无泪,生活实在是越来越艰难了!”然后,他安慰失去儿子的母亲说:“你别哭啦!我们来想办法吧!”
尤其是谢若萍想念她的儿子,差点都要疯了,她时常半夜从梦里惊醒,忍不住地悲伤哭泣。不是说她梦见菱菱浑身血污、拷打致死啦,就是给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啦,弄得于而龙心烦意乱,赶紧起床给他找镇静剂。她知道老头子不爱听这些玄虚的东西,可母亲的心呵,总得有个诉说的对象,要不然,非憋得心肌破裂不可,于是劳辛,有着骑士风度的诗人,听到做母亲的悲诉以后,发誓地说:“豁出老命,也得让你们母子见个面!”
他四处去请托奔走,好话说了千千万万,低声下气去恳求,去央告;虽说他不是什么有名的诗人,而且也早歇业改行,但诗人的气质却是很浓重的,从来做不惯这类低头哈腰说好话的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破船多揽载,谁让他生有一颗容易同情别人的心咧?终于劳辛豁了出来,把他那枝最珍爱的猎枪,都奉献出去,送给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