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益记工人又一次罢工了。工人们正式向厂方提出条件,要经理道歉,要撤换账房,要收回开除工人的成命,同时还要增加工钱。

王学礼这次做得很好,在罢工以前这个消息并不曾传出去。等到外交后援会得到风声,想来劝阻时,益记工人已经罢工了。学生们又在各处募捐来救济工人,但是王学礼他们却不肯接受捐款。他说这次是工人自动罢工,不愿意接受外界的援助。他们要完全使用自己底力量奋斗。他对派来交涉的人说:“我们相信我们自己底力量。我们要用我们自己底力量争回我们底利益。我们这次要做给你们看:我们是怎样的人!”

事实上这一次工人果然表示出来他们底团结和坚持的精神。他们居然不顾一切忍饿受苦地支持下去。他们和王学礼一样,相信他们底理由是正当的,厂方终于不得不屈服让步。

一个星期过去了,并没有让步的消息。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许多工人家里已经断了炊,这时他们却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厂主派人到温州一带招来了许多工人,两三天以后就要开工了。

王学礼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异常痛苦。虽然这些日子来他满心渴望着灾祸底到临,大事变底发生,但是真正的灾祸和事变一旦临头,他却有点战栗了。两种思想在他底脑子里斗争。他害怕那种就要到来的事变,他想放下手,让工人再投降到厂主底面前。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好象骑在老虎背上一样不能走下来,他自己为事实所迫也只得继续干下去了。

痛苦的思想在他底脑子里激斗,在无可如何中他走到了李阿根底家。

他看到了意料不到的景象:小顺子躺在木板床上,李阿根疯狂地抱着头大步走着。小顺子底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只有皮包着骨头,两颊陷进去非常深,颧骨因此显得很高,长的头发散乱地披到肩上。破烂的衣服掩不住她底没有肉的胸膛,胸膛里起伏得很厉害,看得出她底呼吸很困难。

王学礼进来时李阿根并不和他说话,只交换了一瞥恐怖的眼光。两人都看着床上。小顺子忽然动了一下。把两只突出的血红的眼睛圆睁起来,两只手往胸膛上乱抓,把衣服抓得更破了。她又用手抓她底胸膛,把指甲深陷进去,一面发出怪叫的声音:“我饿……我饿得难受!”一面拚命地抓自己底胸膛。“饭,给我吃饭!爸爸,一口饭也好,给我吃一口饭罢。”她猛然翻过身子,脸贴在木板上,牙齿咬着木头,双手也在木板上拚命地乱抓。

这种景象绞痛着她底父亲底心。他狂叫了一声跑到床前,把她抱起来,不管她底挣扎。他在床边坐下,让她底头枕在他底怀里,两只手压在她底身上,他用一种惨不忍闻的声音安慰她:“小顺子,等一会,明天就有饭吃了。”

“爸爸,我活不到明天了,你给我一口饭罢!”她在他底怀里挣扎。

“小顺子,你不会死!”他底眼里流下一连串的泪珠。他忍不住心中的酸痛,抽泣起来。“爸爸不会让你死。”停了一下,他又叹息几声,仰起头自语似地道:“南京城有这么多的米饭,为什么单单少你这一口?唉,苦命的儿,你为什么单单生在我这里?那么多的富贵人家,你都不拣,却拣到我这里来受罪!”

“饭啊,给我饭啊!爸爸,你可怜我!”小顺子悲惨地嘶声叫着,一面拚命地抓他底手。

“小顺子,不要再叫了,你爸爸心肠都被你叫断了。等一天,明天一定有饭给你吃,不管去偷人,抢人,我都要给你弄一碗饭来,我决不骗你!”他说到这里悲痛塞住了他底咽喉,他停了许久,然后狂乱地叫出一句:“天呀!叫我怎样办?”

她渐渐地安静了,好象睡去了一般。忽然他觉得她底身子在抖动。她底脸上起了一阵拘挛,口里发出一声怪叫:“我痛呀!”身子剧烈地动了一下,便直挺着不动了。她底父亲惊疑地望着她底没有生气的脸,手握着她底手,他觉得她底手渐渐地冷了,便伸手去摸她底前额。他用双手捧住她底头拚命地乱摇,一面用力地叫:“小顺子,你叫我!你叫你的爸爸!我去给你弄饭!只要你叫我一声,你骂我一句也好!小顺子,你睁开眼睛!”他把她底头摇了许久,然后把她底身子抱起来在房里走了两转,口里喃喃地说;“为什么单单该你一个人死?”他又走到床前,把她放在床上,自己跪下来,昏迷地叫着她底名字。

王学礼冷酷地看着这一切,不作声。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小顺子底瘦得不象人样的半裸的身体。他望着这个小东西,一个残酷的思想忽然来抓他底心。他想,这个小东西如果生在一个有钱人家,她一定会有吃不完的米饭,穿不完的衣服。现在她却饿死在这里,只因为她是一个贫苦工人底女儿。难道这是她底罪?难道做工人就是犯罪?难道贫穷就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