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爱情的故事(第3/4页)
我送了她到家,回来时的心境又和去时的不同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幸福的。一路上似乎一景一物都在含笑地为我祝福,都在羡慕我底好运。冷清清的路上虽仍只有我一个行人,我也并不觉得孤寂。
从此我们便成了一对情人,至少每隔一天要见一次面。因为在她家里不便拥抱接吻,不便说情话,我们便指定了一个约会的地方。每天或隔一天傍晚时分在公园里一个石头长凳上相聚。我们谈着将来的一切:如何先告诉她底叔父婶母,如何同去见她底父亲,求她底父亲底允许,如何结婚,又如何同去中国,在西湖上组织新家庭。我们俩天天在好梦中生活着。
然而好梦却也是不能久做的。命运所注定的东西终于到来了。在某一天我和她约会时,觉得她似乎有什么不快意的事,我问她几次,她总说没有。虽然她面带笑容,但我觉得她是在强为欢笑,不过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一天的约会带了点凄惨的样子。当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眼里含着泪,口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好象有人在欺侮她,她要求我保护她一般。虽然她总说没有什么事,但我早已料到一件意外的事情快来了。
果然第二天在约会的地方我便不曾见到她,从八点钟等到十二点钟,还不见她来。我想她也许因事不能抽身来会我。第三天我又等到十二点钟,仍然不见她来,我知道她一定不来了。我绝望地走回家里。
我这一晚心里一上一下,一翻一覆,不知要怎么才好。我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起来,梳洗以后,走下楼去。在厨房里遇见房东女儿。她告诉我昨天八点半钟玛丽曾来此告别,并致意我。我大吃一惊说:‘怎么她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东女儿才一一地把昨天的情形告诉我。原来她底父亲昨天早晨来M城,特地接她到巴黎去学演戏。她本不愿意,也曾在信函中几次反抗过她底父亲。但她底父亲一来,她终于屈服,跟着父亲走了。今天早晨我在床上高卧时,正是她和她底父亲乘车去巴黎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女儿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呢?房东女儿说到这里也有点伤感。她又告诉我法国社会上薄命的女儿太多了;她似乎记起了自己被人抛弃的那一段历史,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没有话说,回到房里哭了许久,这时候我也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所处的世界。我感到自己底孤独,人生底无味。过后我又回想她从前待我的种种情况。我更明白她临行时因为怕触动我底悲哀,所以知道我在约会地方等着她的时候,才来我家告别。可见她临行时还很爱我,还为我着想。然而她如今已经去得远了。一点痕迹也不留地就去远了。这时离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期还不到四个整月。
“我从前不是向她说过,‘我爱你快要爱到发狂了’吗?这时我真发狂了。一个星期之内,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事。在第八天我就病倒了。病好时已是深秋。这一次的打击算把我底青春断送了。从此心灰意懒,无复生人的乐趣。我便决定到罗马凭吊古迹,到瑞士留连风景。在去年夏天才回到上海来。一到上海,老友N大学校长王君聘我在大学里教课,一直到现在……”
袁润身说罢叹息一声,又大大地嘘了一口气,仿佛身子轻松了许多。过后他颓然倒在躺椅上,似乎精力竭尽了。他又叹一口气,补上一句:“至于玛丽,我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爱情固然能使人变傻,但它也能使人变纯洁。“想不到袁润身那样讨厌的人,居然会说出这个动人的故事,”杜大心禁不住这样地想。
大家听了这样的故事都很感动。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郑燕华说话了:“袁先生,人生的遇合都是有缘份的。事情已经过去,徒然悲伤也是无用的了。俗话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也许袁先生还有更大的幸福在日后呢。”这自然是安慰的话。
“然而我现在又被命运捉弄到第二个情网里面去了。如果我再得到那样的结局,那么,如此人生还有何意味,我就只有用自杀来了此一生……”他底脸因了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也战抖得很厉害。两只眼睛燃烧似地望着李静淑底脸,似乎要从她底不厚不薄的嘴唇里等候什么样的回答。
杜大心底脸上起了一阵妒嫉的痉挛,一块石头压在他底心上,深邃的眼睛阴暗起来,好象谁打伤了他。
大家底眼光都集中在李静淑底脸上。她明白了。一层红霞上了她底脸颊,她深锁着眉头,无言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房去。大家目送着她底背影。
袁润身底红脸立刻变成苍白,他张着口,闭着眼,还在微微地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