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朱增禄的公元2004年

云南大学,男生宿舍。

一桌,一椅,一床,一杯白水,一个馒头,一只暖壶。朱增禄已经三天没出宿舍去上课了。

朱增禄没有鞋,没钱买鞋。2000年,父母在送他来云南大学的时候,带了六千元,交完学费,父母买了回家的火车普快硬座票和几个馒头,把所有剩下的钱都留给了他,包括一元的硬币和一毛的纸币,鼓鼓地装了一个信封。

朱增禄一直在等学校的助学贷款发下来,然后去学校门口的小杂货铺买双温州造的假耐克鞋。温州小老板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十几年前,他们把耐克的弯钩和阿迪达斯的烟叶钉在同一双鞋上,现在,他们镇上厉害的老板,从意大利聘来顶级的设计师,住在自己家里负责设计新款皮鞋。朱增禄看上的耐克鞋,白底黑钩,干净利落,一点儿也不像假的。他喜欢耐克的那一道弯钩,像是一把弯刀、一把大铁锤,又像一道因失血过多而渐渐稀薄的血迹。

这三天,朱增禄反复做三个梦,他无法分析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梦之一是军训。

剃完头,他和所有入学新生统一穿了夏常服,和白杨树一起,一排排站在军营操场上,夕阳下,红闪闪绿油油的一片。他喜欢这种感觉,大家都一样,穿的都一样,头发都一样,不用说话,站着就好,没人知道你家里没钱,没人逼你说话。教导员站在队伍前面,胖得很有威严,两腮垂到下颌骨,头从侧面看,成直角梯形,底边很长,下巴突出。头顶基本秃了,仅存的几缕被蓄得很长,从左鬓角出发,横贯前额,再斜插脑后,最后发梢几乎绕了一圈,回到出发点。

教导员在大喇叭里用河南话喊:

“同学们!同志们!祖国新一代大学生们!你们第一次来到军营,欢迎你们!”

他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你们来自二十六个省市,一百一十九个县,我的办公室有张空白全国地图,我把你们的家乡全用大头针标出来了!”

他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到了军营,穿了军装,就是军人!第一次,你们跟我喊个高音:‘杀!’”

“杀!”他们齐声喊。

“声音不够大!女生先喊:‘杀!’”

“杀!”女生喊。

“好,男生喊:‘杀!’”

“杀!”男生喊。

“男生比女生声音还小!大家一起喊:‘杀!’”

“杀!”他们齐声喊,杨树叶子哗哗乱动,营房屋顶上的瓦片落地,他们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

“好!吃饭!明天起,吃饭前唱歌!杀!”

梦之二是一个老者。

一峰,一石,一松,一鹰,盘旋在松顶峰尖。

一花,一杖,一老者,朱增禄眼睛紧紧盯住左手莲花右手竹杖的老者,问:我如何能长生不老?

老者答:杀掉所有比你的繁衍概率更大的人,比你有钱的人,比你能说的人,比你更招小女生喜欢的人,比你更招老师喜欢的人。

朱增禄继续问:什么是杀手最好的成长条件?

老者答:仇恨和苦难,洗冷水澡,享受孤独。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朱增禄继续问:最厉害的杀招是什么?

老者答:是最简单的招数,一击,毙命。没有花样,就是更快,快得别人没有反应。杀,一个字而已,杀。

梦之三是燕国都市。

街上,人声稀过狗吠,狗肉张的狗肉火锅摊子飘出一阵阵炖狗肉的香气。荆轲在唱:风萧萧啊,易水寒。

朱增禄说:偶像,你好。

荆轲说:我怎么是你的偶像?

朱增禄说:我向你学习。盖聂和鲁句践,一个好像剑术比你好,一个好像棋艺比你好。他们骂你、瞪你、蔑视你,你连屁也不放,走开了。我的同学在我面前摔杯子、骂我,我连屁也不放。有人给我两毛纸币,让我替他洗袜子,他的袜子两个月没洗了,在地板上能立着,我洗了,两毛钱,我买了一个馒头。他们喝酒不带我去,喝多了回来,在我床头撒尿。我的枕头湿了,我等他们尿完,把枕头翻过来,稍干的一面朝上,继续睡。你是我行动的偶像啊。

荆轲说:你只学会了我的沉静。

朱增禄说:我也只学你的沉静。你不是真正的街霸,不是最好的杀手,你最后还是没有杀死嬴政。

荆轲说:所以说,你只学会了我的沉静。你知道吗,我在最后的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不杀。

朱增禄说:杀和不杀,在最好的杀手面前,是一样的,就像池塘里的荷花会不会在今天开败一样。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一定能杀死嬴政,我才是真正的街霸,我才是顶尖的杀手,我如果在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一定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