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福
来吧,孩子,让我们一起升到高空,来看看脚下的大地吧。
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翠绿的山峦显出琉璃瓦的光泽,蓝色的大河在它们中间像一条条巨蟒般缓缓地爬动。偶尔,群山中的湖泊猛然发出镜子般的闪光。
在陆地的尽头,大海蔚蓝色的波涛中间,有一条狭长的陆地,好像大陆朝海洋的胸膛伸出去的一条手臂。这一块金黄色的土地呀,多少黄昏,多少夜晚,我就在那里独步徘徊,想念着你们。
你看到了吗?那墨绿色的一丛,那里是一片高大的杨树和槐树。它们的叶片正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耳语。在它的遮蔽下,有一个很大的村庄,我给你们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在绿荫遮蔽下的石沟,有一条大路伸过村子,一头从村南的山岗上直泻下来,另一端从村北一座大石桥上爬过去,直指向远方。
如果是逢集的日子,这条路上就挤得水泄不通。手推小车的人们嘴里怪叫着,让人们让开,有人手挎着篮子,走走停停地看着路旁的小摊,结果就被小车撞在屁股上。人来人往,都从道中的小车两旁挤过,就像海中的大浪躲避礁石,结果踏碎了放在地上的烟叶或者鸡蛋,摆摊的人就绝望地伸手去抓犯罪的脚,然后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集市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喧哗,你绝不可能从中听出什么来。这地方聋子也不会什么也听不见,不聋的人也会变成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人们都拥挤在供销社和饭馆的门前,刚卖了几个钱就急着把它花出去。凡是赶集的人,都要走过这两个大门,都在柜台前拥挤过,可是都在这两个门之一的前面,看见过一个伤风败俗的家伙。不管什么时候,人们总是看见,他穿着一件对襟红绒衣,脏得就像在柏油里泡过一样。扣子全掉光了,他就用一块破布拦腰系住。再加上一只袖子全烂光了,露着乌黑的膀子,使他活像一个西藏农奴。由于又脏又乱的头发长过了耳朵,所以对于他的性别,谁也得不出明确的概念。一条露着膝盖的破裤子大概原来就是黑的,否则也要变黑。这条裤子所以还成为裤子,就因为它只是裤裆后面开了花。如果前面也破得那么厉害,就要丧失一条裤子的主要作用了。他全身的皮肤上大概积有半厘米厚的污泥,手背和脚背上更厚一些。在摩尔人一样黑的脸上,浓重的眉毛下,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人们上空大概十米的地方。
这就是石沟村的战福,大概姓初。每隔五天,他准要站在那个地方,成为石沟逢集的一个重要标志,就像那一天集上会有很多的人,很多待买的东西一样,使人不能忘怀。所以有一天,在那个地方,站的不是战福,而变成了一条毛片斑驳的黑狗时,人们就感到吃惊,想要明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在弄明白这件事情之前,我先要说明,战福是男的。
当初,他爹在世的时候,他也曾经像个人样。也就是说,衣服常常比较干净,脚上比现在多了双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条黑裤子比现在像样得多,头发经常理,隔三五天还洗洗脸。除此之外,其他的差别就不太多了。
他爹六一年死了,给他留下了两间摇摇晃晃的破草房、快空的粮囤和一个分遗产的哥哥。他妈死得很早。可是他不能埋怨他爹留下的东西太少,他有什么理由去埋怨一个因为要把饭留给儿子们吃,结果得了水肿病,躺在冷炕上的父亲呢?而且,就是在弥留之际,父亲还把头从战福手上的粥碗前扭开,说是不管用了,留着你们吃吧。对于这样一个父亲,战福除了后悔平日争吃的和哥打架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第二年光景好了,可是父亲已不可能再活。哥哥的岁数已经不小,必须盖几间新房子了。战福已经十六岁,在生产队也算一个六分劳动力。每天晚上下工之后,乘着天黑前一点微光,人们总能看见这哥俩在从山上往下推石头,给未来的房子打基础。盖一幢新房子要好多石头呢。如果需要到外村去推石头和砖瓦,永远是战福一人去。因为他在生产队里挣六分,其实干起活来,不比哥哥差多少。
就因为这哥俩拼命地干活,所以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战福的衣着那时就和现在有点像了。他们有时早上不吃饭,有时中午不吃饭,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即使吃饭,也不刷锅。炕席破了,碎了,成了片片了。被子破了,黑了,成了球了。衣服破了,从来不补。哥哥为了漂亮,总是穿新的,战福以白得为满足。他倒很识大体,知道哥哥要讨媳妇了,不能穿得太糟糕。
他们的房子盖成了,就在旧房子的旁边,两幢房子合留一个院子。新房子石头砌到腰线,新式的门窗,青瓦的顶,在当时的胶东农村,真是不可多得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