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

四月的时候,回上海出了一次差,加上清明节,一共在家里待了六天。

到机场是下午四点。公司买的票,可以奢侈地乘任何一趟航班。如果是自己出钱,她一般只买晚上的。她家离机场近,爸妈会提前一小时出来,到小区对面坐一站机场巴士,早早地在接站的人群里等她。去年春节第一次回家过年,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小年夜晚上十一点了。她穿一件大红的过膝长羽绒服,戴黑帽子,看见妈妈向她挥手,然后爸爸从另一边过来。已经四个月没有见到,妈妈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还好,没有变黑。她觉得好笑,说我去北京又不是种田,怎么会变黑呢。但上海人觉得上海以外的地方都是乡下,所以变黑也许是理所当然。

这一次出站没有见到妈妈。她把行李推到电梯边上,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里传来急急的声音,说刚下车正从车站过来。两三分钟后,她看见妈妈来了,远远的穿一身深褐的呢子衣服,斜背着一只小小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小包。和以前一样,妈妈见到她的第一件事,是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她看一遍,然后接过她的箱子往车站走。这次妈妈下的结论是,以前每次等她都觉得激动,今天让她等着好像没那么激动了。她听出妈妈的声音有点沙哑,问怎么了,妈妈说没什么,慢性咽喉炎。

回家之后果然看到桌上放着药片。他们家的这张木头长桌,当时是因为她喜欢才从宜家扛回来的。不过哪样家具不是呢,白书架,红沙发,小到洗手间里刷牙用的三只茶杯,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买的。刚搬回来的时候桌子还是一堆木头,爸妈蹲在地上,照着说明书的样子一步步拼起来,然后说说明书错了吧,否则怎么装不上去。她拿过来一看,原来在第二步上就搞错了木头的编号。她从爸爸手里接过螺丝刀,把螺丝拧下来,调整木板的顺序再重新拧回去。最后把桌子翻转过来,很有成就感地说,没有我你们怎么办呐。说的时候没想这么多,但是自从前年十一月公司搬去北京之后,这句话忽然间就变成了现实。除了每星期一两个电话,现在爸妈的日常生活里确实就没有她了。

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挂起来,拿出带回来的橘子,和家里的水果放在一起。为了迎接她,果盘边上的花瓶里还插着妈妈新买的一束鲜花。她嘿嘿笑着说不好意思,橘子都是快变质的,有的颜色已经发黑。买多了来不及吃,又舍不得丢掉,就和两只火龙果一起扔进了行李箱。妈妈说不要紧,让她去给外公和姨妈打电话。她一一打了。外公八十多岁,耳朵不好,听不出她是谁。她大声说自己的小名。外公知道了,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姨妈还是和往常一样,半是高兴半是忧虑,告诉她妈妈最近身体不好,医院去了好几次,喉咙还是不舒服,让她这几天孝顺孝顺妈妈。

放下电话她问妈妈,妈妈说没事的,就是喉咙干,多喝水也没用。医生开药的时候让她下个月再去复查,说是鼻腔里好像有什么异物。她听得有点紧张。妈妈说没关系,年纪上去了总会有点小病,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说完了就去厨房给她煮鸡汤。

鸡是乌骨鸡,鲜黄的汤里放几朵香菇,几粒枸杞,是她在上海的时候最喜欢吃的菜。一个人在北京,妈妈最担心的就是她每天不好好吃饭,总是在九点整的时候发一条短信过来,问晚饭吃了没有。从第一天开始,天天不断,她手机里存的和妈妈来来去去几百条短信,几乎都是关于这个话题。她笑妈妈,说你可以做一个项目了,把短信打印下来挂在墙壁上就是行为艺术。然后妈妈稍稍变化了一点,改问今天好吗,但回答之后还是要叮嘱她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妈妈去洗碗的时候,她跑到自己的房间看看。仍然和住着的时候一样,屋角放着电脑和书架,床单是暗粉色的。她隔着厨房的门问妈妈,我这么久不回来,被子是不是都积灰了。妈妈说瞎说,昨天刚刚换过被套,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久的。她一闻果然有香味。床边还是放着一只红色收纳夹,扔着几年前没看完的书和报纸。报纸还是大学时买的,边角已经发黄,抽出来一看都是英文。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连一篇完整的文章都没读过,但看到上面用铅笔画着细细的线条,还写了音标和注释。书里有一本硬封面的《琴声如诉》,是有一年过年时妈妈送给她的礼物。她把书拿出来放在床头,准备睡觉之前看。

那天的晚饭是在外面吃的。爸爸从店里出来之后,她们到车站上等他,一起去附近的一家港式茶餐厅。东西很一般,咖喱牛腩中间是冷的,冻奶茶不冻。但妈妈觉得还不错,说一直想来,但她不在家好像就没有什么动力去外面吃东西。有时候不高兴做饭,她就和爸爸在店隔壁的小馆子点一碗蛋炒饭,或者穿过马路去吃拉面。去年爸爸过生日的时候,他们说好来吃粤菜,但到了门口又不进去了,最后吃了肯德基。她说为什么不进来呢,老吃油炸的不好。妈妈笑着说不知道,也许是更熟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