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2/14页)
“我是可怜我姐呢,可怜娃娃呢!你当是我爱管你的闲事!”
风太大了,她的声音传不远,刚一出口,就变成白白的一丝哈气了。男人用双手双臂袒护着自己的头脸,任凭女人朝自己撒泼,就是不还手。
秀明老师的手越来越轻,最后轻得好像不是在打人,而是在给地上的这个沮丧的男人掸身上的那层尘土。事情就是这样,被打的人不还手,就等于没有对手了,等于对方无条件投降了,服软认输的人还有什么好打的!当秀明老师完全丧失了撒泼的力气之后,眼泪早已哗哗地淌下来。再强硬再愤怒的女人只要抹泪一哭,她的强硬和愤怒就像烈火遭遇了暴雨,瞬息就被扑灭了,一点愤怒的迹象也没有了。秀明老师这样一哭,男人的心肠就彻底软了。他不能再蹲在那里,他得做点什么了。
“他姨你别怪我心硬,那小狗日的也忒坏了呀他……他居然敢拿刀子捅人家……三炮,你说说不管一管咋办呀!”
“那……你亲眼见着了?”
“三炮一早跑到家里脱了衣裳让我看的,那还能假的了!三炮说我们爷俩这辈子都欠了他的账,让我以后要好好帮衬他呢,他说将来还要让红亮做他家串串的上门女婿……”
“亏你是个当爹的人,三炮是啥样的人,他的话你也全信!”秀明老师根本不相信男人说的。“好端端的,他为啥要捅他?你别忘了,红亮到底还是个娃娃。”
“眼见为实,三炮来家里亲口对我说的,这小东西偷了三炮的肉还抢了人家的刀子,”男人说着抬起头看了看秀明老师。“小了偷针,大了偷心,这娃娃再不管,由着他性子胡逞,迟早要闯下天祸啊!”
“反正我不管,你得赶紧去把他给我找回来,现在就去!找不回来我饶不了你!”秀明老师说完,胡乱抹抹脸上的泪,一跺脚,红着一双眼,掉头往学校方向去,转眼就被风卷得没影了,惟独这男人还树桩子样立在沙尘中。
刮了一整天风,天地都让搅成了一团,到处都昏蒙蒙的,我们羊角村的天空、房屋、树木和所有一切都染成硫磺色。人在外面根本不敢张嘴,一喘气就能把一捧沙子硬生生吸进喉咙眼去了,咳得半天喘不上气。风把村子之间的道路吹得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村路都变的白花花的,从远处的高坡上一眼望过去,那些七零八落的村子,和横在村子之间的条条段段或瘦或宽的土路,就像狗吃剩下的一截一截骨头,发着清白的光。
日头落山时,风才渐渐停歇了,空气里的沙尘渐渐落稳。在空荡荡的庄稼地的尽头,是一排排的白杨树,粗粗壮壮的树干直钻向天空。夕阳的光亮逐渐减弱,恰巧在黑色即将铺满大地的那一刻,远方的杨树林忽然变成一排排整齐挺拔的哨兵,变成一只只黑色的剪影。它们坚定果敢地挺立在西面铁锈色的天空下,肃穆而庄严,很有些雄壮的气魄。
夜深了,他才拖着疲倦的影子,两手空空回到院子。屋里冰冷,炉火早就熄灭了,冷锅冷灶,没了娃子,家里就显得格外阴寒,活像一座孤坟,没有一丝生气。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穿过迷雾一样的十多年时光,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饥荒的晌午:自己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野外刨地草根,她的肚子突然就疼起来了,她人在地上骨碌了一阵子,连哭叫一声的力气好像都没有。崽娃还傻呢,一点儿不懂得怜惜大人,直到她身上的血都快耗尽了,才呱呱叫着钻出娘亲的肚子来。
——据说正是这一天,我们羊角村的所有屋顶、树杈、草垛、墙头,乃至整个村子的上空,到处都是鸟雀成群地飞来飞去。数不清的鸟和聒噪的鸣叫声,吵得天翻地覆,好多人都不得不用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生怕那种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会钻进在自己的脑子里;而那些猴在树上捋树叶吃,或在地里挖草根的人,回家后才被自己的家人惊讶地告知,他们浑身上下落满了灰白色的鸟粪,像是刚从生石灰缸里捞出来似的,弄得人心惶惶的。惟独我们村一个活了将近一百岁的老接生婆,神情庄严地抬起她的核桃般的皱脸,老人望了望黑压压的天空,和那些乱飞乱舞的鸟儿,然后她眯着一双瞎子一样的眼睛,煞有介事地对旁边的人说这叫百鸟朝贺,羊角村该有贵人降生了!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把这孤老婆子的话放在心上,因为大伙更愿意相信,天上要是真的能掉下来吃的就好了,哪怕掉下来一把秕谷子呢。那时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等他从家里闻讯赶过来,女人早已经咽了气,她人跟身子下面被血水浸湿的泥土一样,都凉透了。只有可怜的崽娃,依旧在娘亲的血泊里,不时地伸弹着一双嫩手和嫩脚。他也顾不得多想,赶紧将崽娃裹在自己怀里。那时,红彤彤的日头刚好跳到西边的杨树林里,闪着一道道金色佛光,好像是这些灿烂的光线挽救了崽娃的生命,让他在颤栗中感到了一股温暖。后来他就给怀里的这个崽娃起名叫红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