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2页)
子路端直到庆来家去,庆来是在地板厂做工的,子路不知他在不在家,走到门口随便喊了一声:“庆来!”庆来却在屋里,跑出来把子路拉进去。院子的东边棚里,庆来的媳妇竹叶套驴磨面,吃吃驴子,拨拨磨眼,手上的顶针哐哐哐地打着罗儿罗面。上屋里坐着鹿茂、顺善喝酒哩。子路当即被拉了坐在上席,各自敬了一杯,子路说:“今日厂里不开工?”庆来说:“我歇半天,商量个事哩,你来了就好,你请请主意,看这事该干还是不该干?”说开了,原来是鹿茂为地板厂做装地板条的包装箱,看到厂里草绳用量大,思谋着能从省城进一套拧绳的机器,但这需一笔本钱,就找顺善和庆来合伙。子路知道菊娃是为厂里专门收购草绳的,拧绳机器若购买回来,菊娃就不能再赚钱的,但他不好说,回答道:“好事是好事,可这得与厂里谈好,厂里若不收货那就白干了。”顺善说:“正是这问题,我们找了菊娃,没有菊娃这事还搞不成的。”子路知道他们在暗指菊娃和厂长的关系好,脸先红了一下。鹿茂说:“菊娃也傻了,就是厂长让她专门收购,那能收购多少,厂里还不是每月从县上直接买那么多绳吗,厂长就是再好,毕竟是城里人,不挣他的钱挣谁的,能多挣就多挣!我们也想让菊娃入伙,这就得你给菊娃说哩。”子路说:“这倒是好事,我说的试试。”三人把酒又敬了子路一番,提出既要入伙,各人的投资就不是几百元上千元的,如果子路给信用社的贺主任谈谈,能不能贷出一笔款来?这使子路为难起来,支支吾吾不好说干脆话。顺善就说:“咱还是让子路只去说通菊娃吧,贷款的事我去找贺主任,实在贷不下,那就得挖东墙补西墙地筹了。菊娃那一份,叫子路出子路还能不出?!”院门外有人叫:“竹叶,竹叶!”四人停下话头,鹿茂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是菊娃吧?”磨棚里的竹叶问:“谁个?”有人推了院门,说:“竹叶,顺善在你家不?”竹叶说:“在的。”来人哭声便起:“顺善,顺善,你得给我做主哩!”顺善说:“是蔡老黑的婆娘。”先出去了。
庆来和鹿茂、子路遂出来,蓬头垢面的半香歪倒在院门里,哭得刘备一般。庆来吓了一跳,以为这女人和庆升家的又闹了架,要来寻他的不是。庆升的媳妇和半香以前打过架,男人们虽然没有介入,但那时庆来庆升还未分家,半香就来家里要往门框上“挂肉帘呀”。顺善把女人扶起来,问咋啦咋啦,女人偏不说,只是问:“顺善你当过支书,红白喜事都是你处理的,你说你管不管?”顺善说:“半香,你毛病又犯了,有话好好说,耍死狗我就不管的!”女人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是蔡老黑打她哩,并不为着什么,他从街上回来见鸡打鸡见狗打狗,我说你哪儿气哪儿出,给我使啥性儿?他就骂你娘的闭上屄嘴,我盖的这楼置得这家,我愿意一把火烧了就烧了!我说好么,你蔡老黑烧么!他真地拿了火去点门帘子。我上去夺那火柴,他抓住我头发就打,你看你看!半香把上衣撩起来,胖得一桶粗的腰,肉埋住了系着的红裤带,那背上是一大片黑青。女人说:他打了我半辈子么!我坐到门口去哭,邻居唐三的娘见我可怜,给我说,老黑心躁哩,老黑在街上见着厂长和菊娃了,差点儿和厂长要打起来,可没有打,回来出气哩。噢,你沾不上菊娃了,拿我出气呀?!你蔡老黑如果是信用社逼你还款你心烦,是葡萄园不行了你心烦,是你斗人家地板厂斗不过你心烦,你骂我打我我都忍了,你张狂得要修白塔,把家所有积蓄都花了我也忍了,反正你是男人家一切由着你去折腾,可你是为了菊娃回来打我哩,我一样是女人我就那么不值钱?!我不哭了,我收拾了包袱回娘家呀,我给你腾开地方,你有本事就把菊娃叫回来铺床展被么,菊娃屌上是长了花你黑天白日地往死着肏么!子路脸上搁不住了,走又走不了,返身到屋里去吸烟。顺善吼了一声:“你这婆娘嘴里胡说哩,你们打架拉扯别人干什么!你就是有回娘家的毛病,男人家最恼气的就是婆娘动不动娃不管了,家不理了,抬脚回娘家呀!你回娘家是不想再回来啦?是要离婚呀?”半香说:“他蔡老黑一直想和我离婚哩!他想离就能离了?我这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可你蔡老黑就算把我蹬脱了,菊娃就能跟了你?怎么样,她菊娃不就和厂长好了吗,不就双双对对在饭馆里吃嘴在镇上踏街吗?我收拾包袱哩,他老虎一样扑过来,把我像抓鸡娃子一样压在那里打,我是急了,是抓了他的交档……”顺善说:“你抓他交档啦?你哪儿不能抓,抓他的命根子!”半香说:“他不让我活了,我也就抓坏了他,抓坏了他就不谋算菊娃啦!”顺善说:“让你不要拉扯别人,你这人怎么是这样?!”半香说:“我不拉扯了,你说我现在咋办?”顺善说:“两口子吵嘴打架有什么理儿,骂过了打过了就没事了,你回去。”半香说:“他不让我回去了,楼门锁了,院门锁了,他到他爹那儿去了,说他这回一定要离婚,他就是后半辈子打光棍也要离婚呀!”顺善说:“瞧瞧瞧,我说做女人的不要动不动就回娘家,怎么样?!你回去吧,院门锁了借一把梯子翻院墙回去,回去把饭做好,把屋里收拾好,啥话也不要说,事情就不了了之过去了。”半香说:“我知道蔡老黑,他这回是气极了,他是土匪,他心硬,他怕要来真的了!”顺善说:“那你说咋办?”半香说:“你在党里头,我得寻你做主啊!”顺善说:“竹叶,去给你这嫂子倒碗茶喝喝。人就先不回去,我这去见蔡老黑,吃罢黑来饭了,你和庆来送她回去。我忙得鬼吹火似的,还得管这些事,我这是……”竹叶说:“你可是党里头的人嘛!”顺善笑了一下,走到堂屋去,庆来和鹿茂还在里边安慰着子路,鹿茂说:“子路,那女人可怜是可怜,但也是不得人爱的人,她说啥话你也别往心上去。”子路说:“……就是牵连着菊娃,我也没权利管的,唉。”庆来说:“不是我说你哩,天底下离婚的人一层哩,谁个像你离婚时丝丝蔓蔓,离了婚还牵肠挂肚?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走出菊娃的阴影?!”子路说:“你没离过婚,你不知道其中的痛苦……”顺善说:“高老庄的事你还不了解,只要菊娃不离开这里,是是非非哪少得了?我只想问一句话哩:你和西夏过得怎么样?”子路说:“还好。”顺善说:“你和菊娃都是好人,两个好人不一定就能成好夫妻,但离婚了也不一定非要成了仇人。这一点,西夏不跟你闹事吧?”子路说:“这倒不会。”又说了一句:“她不在乎。”顺善说:“这就好!依我的看法,菊娃那边你能关照的还得关照,但你那边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至于风言风语,你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去。”顺善说完,又叮咛了合伙办草绳厂的有关事体,就去了蔡老黑家,子路又坐了一会儿,已和庆来、鹿茂没了什么话说,告辞了回去,出来见竹叶去了厕所,半香在那里帮着罗面,他想说什么,女人却缺理儿地低了头去,子路就一眼一眼看着罩了暗眼的驴子在磨道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出院门走了。
这一夜,子路又是睡不着了,前几日对菊娃的怨恨,曾经使他想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的,或许这种怨恨令他很快要忘却菊娃的存在了,但现在却又是斩不断理还乱了。先前是多好的人缘,如今被人这么说三道四,走是无法走,躲也躲不开,无依无靠的数年里一个寡妇人家是怎么度过来的呢?蔡老黑是离不了婚,但蔡老黑又像疯狗一样纠缠,王文龙是省城的大老板,王文龙能否会是真心爱着菊娃、爱得长久,更要命地是菊娃心上还藕断丝连了自己,那么,菊娃以后日子怎么过呀?!子路想得头痛,又无可奈何,一肚子的烦愁无法给娘说,更无法对睡在自己身边的西夏说,翻来覆去,辗转不已。西夏几次用手试他的额头,间:“肠胃不舒服吗?”子路说:“在庆来家多喝了些酒。”西夏说:“见酒就控制不住了?这儿水土硬,回来三天两头闹毛病。要我揉揉吗?”子路说:“不打紧,你睡吧。”西夏却拉开了灯,披衣坐起来,说“你肚子鼓胀睡不下,我陪你说说话。”就说起白日见到菊娃和厂长,说到菊娃又要开一个杂货店了,子路一直不言语,末了说:“你觉得那厂长怎么样?”西夏说:“你问的什么,是人的模样还是待菊娃的态度?”子路说:“他对菊娃怎样?”西夏说:“我看蛮好。但他走路手是往后反着掌甩哩,相书上说这种人容易招惹女人。”子路心里又沉了沉,不吭声了。西夏又说:“要叫我看,蔡老黑倒比厂长好,他烈是烈,那是没个好女人调教,这人豪爽,真要爱上一个女人了就没死没话的。”子路说:“是不是这种人你画画好画些?!”拉灭了灯,搂着西夏睡下。但他却又说:“你觉得不觉得我太操心菊娃了?”西夏说:“有点。”子路说:“请你能相信我,也能理解我。”西夏说:“难道我对你苛刻了?”子路说:“没。西夏,在这一点上我对许多人夸你的好,也发自内心感谢你,我庆幸我后半生还能娶到你这样一个女人!”西夏说:“那你要不要我批评你?”子路说:“你说。”西夏说:“你活得是太累了,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你既然和她离了婚,又要让她生活得好,你就不能太关心她,她离婚不离家一时还得这样,你回来就要少见到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你,对她好的人也才能有自信对她更好。若不这样,为着她好,其实是害她,况且,你又不是会处理这种事的人。”西夏的话使子路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西夏的话是对的,子路没有想到大不咧咧的西夏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子路在沉思了,他承认自己太软弱,太无能,如果他是心硬的人,是果断的人,他绝不会有这么多的负担,但负担越是沉重,越是不放心菊娃,真就像水中救人,你抓他,他也抓你,双双越扑腾越沉下去了。子路亲吻了西夏的后颈,喃喃地说:“你说得对的,你说得对的。”毕竟镜破不可能再圆了,毕竟日后他要走自己的路,菊娃也要走菊娃的路。但是,子路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又想,菊娃现在正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面对了蔡老黑和王文龙,又在高老庄,能自主吗?善良是女人最易被男人利用的弱点,而美貌比金银更易引起盗心,若再一步走错,菊娃后半生没好日子过,他也甭想过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