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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得了肝炎,住在传染病医院。师傅叹气说:“我还没有得肝癌呢,玉生倒得了肝炎。以后怎么办?”
水生骑自行车到传染病医院,门锁得紧紧的,不给他进去。水生绕着医院的围墙跑了半圈,来到江边,又返回来。天气很冷,土都冻硬了。水生回到医院门口,推了自行车想走,看到里面押出一个趾高气昂的人,原来是根生。根生说:“我来看黎玉生。”传染病医院的医生说:“下次再敢翻墙进来,送你去公安局。”
根生穿着棉袄棉裤,水生穿着新买的料子裤。根生说:“裤子不错,以前没有见你穿。”
水生说:“料子裤,不敢穿到厂里。”
根生说:“你都买得起料子裤了,还是你家里负担轻,我还要养我妈。”
水生说:“我叔叔家里,每个月还是补贴五块钱的。我婶婶工资低,集体单位职工。”
根生说:“你反正有补助。”
水生说:“我只拿过一次补助,买自行车那次,后来没有。”
根生没有让水生带他,独自走了。第二天交接班,根生把水生拉到角落里,支支吾吾地,说是想借那条料子裤穿。两人身材相仿,水生略矮些,裤子穿在根生身上,露出半截袜子,袜跟有两个补丁从鞋帮后面露出来。根生不敢在料子裤里套上秋裤,怕穿不下,就穿着单裤走了。
原来是有人给根生介绍了革命同志,是个纺织厂的女工。过后,根生把料子裤还给水生,说:“人家嫌我穷,看都没多看我一眼就走了。”
水生说:“你不是有料子裤吗?”
根生说:“人家要有自行车,我没有。自行车这个东西,借一次也不管用,自行车就像老婆一样,不能借着出风头的。料子裤你收好。”
玉生出医院,水生借了一辆黄鱼车去驮她。放了一个竹靠背在车后面,铺了一件干净的棉大衣,玉生坐上去,再盖一层被子在身上。玉生戴着口罩,一句话都不说。师傅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
快到家时,玉生问:“根生怎么不来?”
水生说:“根生今天上中班。等会儿我去接班,他就来了。”
过了一阵子,玉生的病好了,黄疸褪下去,皮肤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但是忽然又发烧了。玉生自己跑到中医院去,在一条黑漆漆的走廊里坐着,歪倒在长凳上。有一个青年医生走过,拍了拍玉生,发现玉生昏过去了,叫人把她送到了急诊间。那医生姓何,长得斯文白净,又说是家传的医术,父亲是城里著名的老中医,曾经给领导号过脉的。
小何医生很关心玉生,除了退烧、急救,事后给玉生开了药方调养身体,又叮嘱玉生要多吃有蛋白质的食物,甲鱼、黑鱼、鸡蛋、牛奶。玉生说:“我吃不起。”小何医生搓手说:“肝病是一辈子的事。要养好病,要养好病。”
玉生自此天天煎药喝药,家里一股中药味道。她原在汽轮机厂做学徒工,得病以后请了半年的长病假,工资减半。师母没有工作,在家里靠拆手套赚点钱,师傅工资虽高,还得赡养岳父岳母。师傅一个人养四个人,坐在车间里说:“你们见过一匹马拉四辆车的吗?”
根生说:“一个火车头能拉四节车厢。”
师傅说:“我不是火车头,我是马,吃草的,不吃煤。我在厂里干了几十年,从来都是帮别人要补助,现在我自己也快累死穷死了,我要给自己申请补助。”
根生说:“师傅以前看不起领补助的人。”
师傅说:“你和水生都领过补助了,有什么看不起的。以前看不起,是因为家里还有点钱,现在大家都勒着裤带过日子了。裤带勒在腰里还好,明年我就该勒在脖子上了。”
师傅一步三摇地来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宿小东。师傅站着,双腿并拢,手捏着帽子,很恭敬地喊道:
“宿主任。”
宿小东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来要补助。”
师傅说:“是的,主任。家里情况不好,女儿生肝炎病假,老婆没工作……”
宿小东不等师傅说完,就挥了挥手,先讲了一遍形势,又讲了一遍斗争,再讲了一遍纪律,最后问师傅:“孟根生最近有没有用脚踢过阀门?”
师傅说:“没有。”
宿小东又挥挥手,师傅就出来了,回到车间,闷头坐了一下午,帽子一直捏在手里,头上落了很多粉尘。下午过去了,师傅站起来,拍拍头上的粉尘,对自己说:“是根枪就要立起来。”
师傅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把帽子放在地上,跪了下去。周围路过的工人都过来看热闹。宿小东走到门口说:“你这是干什么?”师傅说:“我这是跪着,但不是跪你。我跪在这个办公室门口,跪给所有人看。”这时工会的宋主席过来了,众人让宋主席主持公道,宋主席一抹嘴巴说:“原来是补助的事情啊,补助是个很重要的事情,补助补出了李铁牛这种坏分子。”嘀嘀咕咕,拍拍屁股走了。师傅继续跪着,宿小东笑了笑说:“你跪吧。”师傅说:“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