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我真高兴他们快死了。”
希尔妲打了个呵欠,弓起她那纤细如猫足的手脚,将头埋入臂弯,继续趴在会议桌上睡觉。一束胆汁绿的稻草黏在她的眉毛位置,真像一只热带鸟。
胆汁绿,这是今年冬季的促销色,但希尔妲一如往常,比流行抢先了半年。胆汁绿配黑色,胆汁绿配白色,胆汁绿配上远房近亲的尼罗绿。
吹捧时尚的文案,金玉其外,虚有其表,在我的脑袋里像鱼一样吐出泡泡,浮上水面时啪的一声,爆出空洞的原形。
我真高兴他们快死了。
我暗自咒骂自己走霉运,怎么在旅馆的自助餐厅巧遇也正抵达的希尔妲。我昨天太晚睡,脑筋迟钝,想不出回房间的好借口,比如忘了戴手套、手帕、伞或笔记本之类的,结果下场就是不得不和她走上一大段枯燥乏味的路,从旅馆的雾状玻璃大门,到位于麦迪逊大道,敝公司那片贴着草莓色大理石板的门口。
希尔妲一整路都以模特儿的姿态走路。
“这顶帽子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吗?”
我预期希尔妲会反唇相讥,说:“听你这样子,你是不是生病了啊?”没想到她只是伸直了天鹅般的长颈子,骄傲地展示帽子,然后把颈子缩回去。
“是啊。”
昨晚我去看一出戏,女主角被恶灵附体,每次恶灵借她的嘴说话,她的声音就变得低沉有瓮音,让人分不出是男是女。嗯,希尔妲的声音就像那个恶灵。
她瞅着自己在闪亮橱窗里的倒影猛瞧,仿佛要分分秒秒确认自己仍存在着。我们之间的沉默如此深沉,我想我也有部分责任。
于是,我找话题:“间谍罗森柏夫妇的事很可怕,对吧?”
今天深夜,罗森柏夫妇就要被处决。
“是啊!”希尔妲说。她的一颗心,就像以绳索套在手上织打出来的图案,虚假浮幻,但这一刻,我终于触到其中一条具有人性的绳索。然而,直到我们抵达一早就阴郁如坟的会议室,等着其他人到来,她才继续详述她那句“是啊”所代表的意思。
“世界上竟有这种人,太可怕了。”
她说完后打了个呵欠,浅橘色的嘴巴张得偌大,形成一个巨大黝黯的黑洞。我出神地望着她脸庞后方的大黑洞,直到她那两片唇相碰、开合,附身的恶灵冒出声音:“我真高兴他们快死了。”
“来,笑一个。”
我坐在洁·西办公室那张粉红天鹅绒的双人座椅上,拿着一朵纸做的玫瑰,面向杂志社的摄影师。我们来此见习的十二个人当中,只剩我还没拍照。我企图躲在化妆室里,但没成功,贝琪从门下缝隙窥见我的脚。
我不想拍照,因为此刻的我很想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想哭,只知道若有人跟我说话,或者近距离看着我,我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泣声也会夺喉迸出,而且一旦开始哭,就会哭上一整个礼拜。我可以感觉到我里面的泪水就像一杯盛得太满但放得不稳的水,随时可能会溢洒出来。
这是最后一次拍照机会,接着杂志就要送厂印刷,而我们也要踏上归途,各自回陶沙市、比洛克西市、堤内可市、库思湾市,或者所来自的任何地方。照相时我们得拿着小道具,来呈现出我们想成为的人。
贝琪拿的是一根玉米,代表她想嫁给农夫。希尔妲拿着一个没有五官、头顶光秃秃的制帽用假人头,意思是她想设计帽子,而朵琳拿的是一件绣金的纱丽,代表她想去印度当社工(但私底下她告诉我,其实她只是想要摸摸纱丽)。
他们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不晓得。
“喔,你一定知道的。”摄影师说。
“她啊,”洁·西俏皮地说,“她什么都想做。”
我说,我想当诗人。
于是大家四处寻找能代表诗的东西给我。
洁·西建议我拿一本诗集,但摄影师反对,说这样太过明显,最好是某种能启发诗兴的东西。最后,洁·西从她的新帽子取下一朵长茎的纸玫瑰。
摄影师调整他那些白热的聚光灯:“让大家看看你写诗的时候有多快乐。”
我的视线穿透洁·西办公室里雕有大片叶子的窗楣,望向远方的蓝天。几朵夺目的云朵从右飘向左。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最后一朵云。仿佛当它飘出我的视线,我也能幸运地随它而去,离开这个世界。
我觉得我有必要让嘴巴的线条保持水平。
“笑一个嘛。”
终于,我乖乖地扬起嘴角,就像腹语师操弄的木偶,皮笑肉不笑。
“喂,”摄影师不满意,而且忽然有预感地这么说,“你怎么好像要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