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签证出来以后
范妮透过糕点间的玻璃窗,数了数对面小尖顶下的窗子,贝贝家的那一扇仍旧黑着,这证明贝贝还在疯人院里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世,所以他的房间还被保留着。小时候所见到的温情而绝望的小房间,出现在范妮的心里。
长乐路上有一辆白色的进口汽车,向锦江饭店方向慢慢开过去,小心翼翼的,不知所措地混在车流和人流里,象一条在泥潭里苟且偷生的海豚鱼一样。
维尼叔叔身上有种外国香皂的味道从他的领子口里钻出来,让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总是让叔公带着到华侨商店去买小东西,自从叔公回到上海来住,用他的香港身份证可以进华侨商店买东西,维尼叔叔就只用力士香皂洗澡了。维尼叔叔的讲究,对漂亮东西控制不住的喜欢之情,总是让范妮想起贝贝,他们其实是一种人。
对于玻璃窗外面混乱的马路,有小格子钢窗的尖顶房子,关于贝贝的回忆,维尼叔叔身上的味道,以及国产咖啡在上海阴雨天里面散发出来的闷人的香气,范妮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站在暗处,对自己说,别不敢相信,这真的是自己在上海的最后一晚了。
签证出来以后,范妮一家传着看她那本加上了美国签证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心里总是不够确定似的。爸爸妈妈从新疆坐一天一夜马车,三天三夜汽车,四天三夜火车回到上海,他们两个人还浑身散发着火车上的臭味,第一件事情,就要范妮的护照看。手里握着范妮的护照,爸爸的眼睛就红了。妈妈一看爸爸的眼睛,就哭了:“我们家到底也有今天。”范妮站在边上,心里难过,可是说不出宽慰的话来。当时简妮也站在旁边,大瞪着两眼,同样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把范妮的护照合上,交还给爷爷,看着爷爷拿去锁在家里放钱的抽屉里,又看着爷爷把钥匙收好。
那些日子,范妮到处去亲戚家告别,由维尼叔叔出面,在家里为范妮开了告别舞会。
最早出国的人,好象是80年左右。他们去公安局申请出国用的私人护照,就象真的要叛国一样心虚。那些人好象做贼似的,偷偷地走掉,不敢声张,怕在最后时刻被派出所拦下来。赶去与他们告别的人,也都一离开房间,就紧闭上嘴,不敢有一点点喧哗。维尼叔叔形容说,越狱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但他马上遭到了爷爷的白眼。
一年又一年,范妮和维尼叔叔的朋友,家里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一个一个地离开中国了,千奇百怪的理由,莫名其妙的海外亲戚,那些本来被隐瞒得好好的海外亲人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连家里那些姨太太家的孩子,也当成同父异母的兄弟来担保了。出国的名义也是五花八门,参加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的小学毕业典礼,居然也是申请护照的理由。那些实在找不到海外关系的,真的急了眼,到希尔顿门口去搭识外国人,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找到了担保,出了国。去的国家,也是奇出怪样,美国,日本,欧洲都不算,还有阿根廷,巴西,新加坡,也有南非,埃及,马耳他,甚至洪都拉斯和冰岛,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去的。只要是离开中国就可以。那些人,都是当年誓死也不离开上海的,现在离开中国却是义无返顾,将家里的家具都处理了,房子也转租给别人。一个个偷偷出国的人,最后形成了煌煌大军,有一本私人护照,终于变成了令人羡慕的事。慢慢的,偷偷摸摸的告别,变成了一次次饭局,一次次家庭舞会,难得范妮去城隍庙买东西,看到做工好的中国乡土产品,就随手买来收着,到又有朋友出国时,可以拿去送行。能出国的人,越来越让人羡慕,就是得到了外国的邀请信,有资格去申请护照的人,脸上都有了骄傲的样子。那时候,电影院里面放了一个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叫《胜利大逃亡》。马上,上海人都觉得虹桥机场的国际出发门前,也可以拍一部上海版的《胜利大逃亡》。
然而,王家还是走不出去一个人,因为找不到经济担保,找不到邀请信。这可真的是奇怪的事,当初他们为自己家的海外关系吃足了苦头,现在海外关系吃香了,海外的亲戚们到一个个都缩手缩脚,连寄贺年卡时都不愿意写详细地址,生怕会提什么要求出来为难他们。奶奶更是杳无音信,纽约熟人辗转传过来的消息说,奶奶并没有死,就是不想再和家里人联系了。王家真的像是搁浅的大鱼一样,被搁在了上海。后来,每次送别人出国,家里都不提那个“走”字。
这次,算是轮到范妮家扬眉吐气了。而且是在六四以后,自费出国的消息频频吃紧的时候。打算出国的,人心惶惶,象当年国民党撤退时那样。范妮终于赢得了她想象中隆重的羡慕。从范妮得到美国语言学校的签证以来,不是他们请大家吃饭,跳舞,告别,就是别人请范妮吃饭,跳舞,告别。这次,范妮在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掩盖在笑容里的悻然,那是还没有能够得到外国签证的人,席家的人,虞家的人,郭家的人,盛家的人,祖上和他们王家有生意上,亲属联系的人,当年都是有千军万马在外国的家族,后来也和他们一样被自己那复杂的海外关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现在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海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离开上海。范妮发现,他们看她的样子,象牢里的人看着天上的鸟一样。范妮于是猜想,大概从前自己看别人,也是一样。真正到了发急的时候,就像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找到一个烂水手,也要嫁到外国去。那种在渴望逃亡中煎熬的眼神,范妮实在太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