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齐娜之三
我再次发烧是在喝过酒之后的晚上。我知道梦又要来临,它一定是个漩涡般的黑梦,带着无数人的尖叫,带着迷惘和笑容将我淹没。
我走进了那幢楼,那幢拥有狂暴电梯和精神病电梯员的大楼。它在梦中已经不是六层楼的建筑,而是一幢破败发黑、没有任何窗户的摩天大楼。在荒芜之中,它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天空像世界末日般呈现为紫色,MEC的Logo嵌在大楼的外墙上,我仰望着它,一列火车倒挂着驶过云端。
没有门卫,不需要打卡,我直接走进了大楼。与我预料中相反,这里人头济济,像是到了某个火车站大厅。来往的人群肩负着某种使命般大步行走,无不踌躇满志,无不风华绝代,只是与环境不配,那依旧是破败不堪的大厅,与时光无关的暮气和混浊。人们像是水中的倒影,与我擦肩而过时毫无重量,仅仅是轻巧地荡漾开了。
有一门电梯在转弯地方等着我,我慢慢走了进去。
一个按钮都没有,无法去向什么地方。穿紫色工作服的电梯员背对我站立着,长发垂在她的肩膀部位,如此熟悉又陌生,我不敢去碰她,生怕她也变成水纹,变成扩散又合拢的虚无之物。我只是站在原地呼唤她,齐娜。她微笑着向我回过头来。电梯门在此时合上。
她看起来很好。
过得怎么样?她问我。我摇摇头说,我嘛老样子。我觉得这种回答过于的干燥,便又讪讪地说,你保养得不错啊。她说,想看看真面目吗?我说,你可别吓唬我,还是这样挺好的,我还是喜欢看到你好好的样子,尽管,我目睹了那一幕,但在我心里那并不是你,我始终无法将草丛里的尸体和你对应起来。
她说,好吧,看在曾经爱过你的份上,我就不吓唬你了,吓醒了一身冷汗可不好。
我说,吓醒了咱们就没得聊了。她又笑了一下,问:你还没找到凶手?她的语气仿佛我是在寻找一只拖鞋。我说我干吗要去找凶手呢,既然来了这里,就该由你来告诉我真相嘛,就像你讲过的那些校园聊斋一样。
她说,万一我也不知道真相呢?我说,你已经是在异次元空问了,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应该知道的嘛。她说,可惜,异次元空间的档案室也有专人看管,档案有限,还不给人随便进去,科技不发达,也没有几千万亿个摄像头来监控曾经发生的一切,你想想看那得多大一个硬盘啊,过去所有时间中宇宙发生的一切,可能吗?
我说神的力量是无穷的。
神让我现在开电梯?她问道。
我无语,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部关于虚拟世界的电影,与其说有神存在,毋宁说是一个由意志力操控的能量场。这么说她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她说,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除非你跟我一起坐电梯上去,什么时候下来可就没谱了。
显然她还是知道的。
知道,但不能回答,你和梦的距离,等同于你和现实的距离,你在世界的黑暗和内心的黑暗之间拦起一道屏障,如果回答了你,这道屏障将不复存在,非常可怕,你会变成一个无法超度的亡魂。
不懂。我说。
你追凶这么多年,这道理应该懂的。
我摸摸头,追凶?这么多年?
看看镜子吧。她指指我身后。我转身,在不锈钢电梯壁上照出了我的模样。噢,我已经很老了。我秃头,胡子拉碴,裹着臃肿的棉衣,脸上还多了一副眼镜。我像是一个钻故纸堆的老夫子,又像是被流放戍边的罪犯,精神萎靡,面如死灰,心怀往昔。
这就是你。她说。
我奇怪,我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我经历了什么事情导致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想这是件恐怖的事,但这是梦,梦里的我永远都是平静的,带着不可思议的类似半麻醉之后的清醒。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齐娜走近一步,她的头颅出现在我的肩膀后侧,仍然是很好的,永远是很好的。她轻抚我的背说,你该走了,电梯要开了。
不不,我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并没有把问题说清楚,请问我为什么会去追凶?我并没有打算替你报仇雪恨,我这辈子都逃避这种事,难道我后半辈子又换了一种思路?
麻醉失效了。她说。
我努力干笑。因为这样,所以你不会告诉我谁是凶手,以免影响我的后半辈子。我懂了。这个梦可真他妈的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会像聊斋那样托梦给我,让我给你伸冤报仇呢。
那又怎样?告诉了你,你此生仍然不得安宁。
凭什么啊?我望着镜子里的她,几乎要喊起来。她深深地叹息,有一股冰凉的气息吹进了我的后脖子。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失重感,电梯启动了,也许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很多年,它震动了一下,停住了。镜子变成了门,左右分开。外面已不是大楼的过道,而是一片由加拿大一枝黄花组成的丛林,草像狂暴的巨人,狰狞地向着天空生长,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能把这个空间给塞满。我知道我们的对话将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