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这个年过的,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顺子到底没撑住,浑身发烧,还打摆子,正月初一晚上,等菊花回来后,就独自一人去医院了。
烧得稀里糊涂的,他一头扎进医院,就栽倒在前厅了。后来觉得是有人把他抬进了房里,弄到手术台上,扒了裤子,把屁股那里又痛、又凉、又哲人地处理了好半天。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他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鼻子插着氧气管,身边还摆了几样仪器,这些仪器的管子,都连在自己的头上、胸脯上和手腕、脚腕上,他知道,这都是病情很重的人才用的。韩梅她妈临死前,浑身就插满了这些东西。难道自己也不行了?他突然想,其实死了也不是啥坏事,就这样死了,也许老天爷给他选择的,还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死法。
病房里有十几张病床,只住了他,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身边总围了有二十几号人,他就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有人见他醒来,就都朝这边张望着,一个孩子跑到外面去喊护士阿姨,说病人醒了。护士是和医生一起进来的。医生问了一下他的感觉,他说:“还行。”但嘴里特别干,嘴唇打不开,说的话,医生可能没听见,又问了第二次,他就使劲把那两个字又说了一遍。医生说他“二”得很,肛门都化脓这长时间了,不好好治疗,还问家里怎么没来人,他轻轻摇了摇头。医生说,饿了可以喝点稀饭啥的。他也没摇头,也没点头,不知稀饭从哪里来。饿倒是真的有点饿了。
围坐在那孩子身边的一位老人,问医生,能不能让病人喝点鸡汤?医生问放没放辣椒、葱姜啥的,老人说没有,医生说可以。那老人就把鸡汤端到他身边来了,他还以为人家是问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喝呢。老人说:“你把这钵鸡汤喝了吧,我孙子昨晚放炮,把手炸了,给他熬些鸡汤还不喝,只闹着要吃肯德基呢,你说这孩子,唉。”他觉得不好意思,直摇头说不喝,但老人还是把鸡汤端到他床头,用勺子给他喂了起来。一边喂,一边也是问家里咋没来人,还问他是哪里人,他都没好回答,但再喂的时候,他眼角的泪水就滚下来了,老人也就不再问了,只一个劲地给他喂,他就把一钵鸡汤喝完了。
那一家人,看他把鸡汤连鸡肉吃完了,还都挺高兴的,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从他们的相互称呼中,他听出,这里面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还有舅舅姥姥的,反正能来的亲戚都来了,都围绕着孩子在这里过年了。那种温馨、和睦、团圆的气氛,让他又想到了素芬、韩梅和菊花,甚至还有死去的第二个女人赵兰香、跑得无影无踪的第一个媳妇田苗。
这个家,怎么就过得散架成这样了呢?他记得他爸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呢,刁顺子到底是做了啥坏事,要道这样的报应,几乎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了呢?躺在病床上,他又给素芬和韩梅拨了好多次电话,希望有一次是侥幸能通的,可那两部手机,就跟舞台上散了戏的大幕一样,直到人尽灯灭,似乎都再不会打开了。
他勉强住到正月初五下午,打完吊瓶,到底还是不顾医生护士劝阻,悄悄出去给人拜年去了。有一个人,每年正月初一,雷打不动都是要去看的,那就是他的小学老师,他都看了快三十年了。
老师姓朱,就住在端履门里文庙背后的一个窄巷子里,西京城最有名的碑林博物馆的后门,就对着老师家的窗户。离老师家不远,还有一个叫下马陵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董仲舒墓园,是老师经常去的地方,有好几年他去拜年,师娘都说老师到墓园走路去了。老师无儿无女,有人说是师娘的原因,师娘前年也走了,家里就剩下老师一个人了。
老师家的门很窄,但门上年年都会贴上老师亲手写的对联,自前年师娘走后,这对联就再没贴了,别人家门口都贴了大红联,挂了大红灯笼,老师家门口,就显得特别的冷清凄凉。
老师家的木板门是虚掩着的,别人家都换铁门了,但老师依然坚持着这个老木门,他都帮着修几回了,木门背后的几道铁条,还都是他用螺丝卯上去的。
这是一间半老房子,老师说,自打他记卞起,就住这儿了。住在他家隔壁邻舍的,这些年都“腾笼换鸟”出去住上了大房,但他始终舍不得这个地方,因为他的那个小鸽子楼上,刚好能看见碑林里的一切,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时常就是在那个鸽子楼上,读书写字的。
他一进门,老师就知道是谁来了:“顺子。”
老师是在鸽子楼上搭腔的。
“老师,学生给你拜年,都来晚了。”顺子说着,就顺着木楼梯上楼了。木楼梯也不稳当,中间有一块横板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