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史、学术史到思想史
——30年中国学界转变的一个侧面
葛兆光
引言:思想史研究为什么在2000年以后的中国受到关注?
2000年,中国文化界与学术界出现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这场风波的起因,是因为三联书店(读书》杂志主持的“长江读书奖”的评奖,在这次评奖中,除了季羡林《文化交流的轨迹——中华蔗糖史》之外,另有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汪晖《汪晖自选集》、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四种书获得了号称中国“民间的”、“第一次”、“学术性的”奖项。由于来自李嘉诚基金会资助,因而奖金相对比较高的“长江读书奖”,引起一场大争论。1引起争论的原因很多,背景也很复杂,其中有政治领域的问题,也有学术领域的分歧。有人甚至认为,这是使得中国思想界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左与右的分歧“浮出水面”,造成“知识界大分化”的事件。关于政治思想方面的背景,我们暂时不去讨论。其中,有关学术方面的质疑之一是,为什么这五个获奖作品里面,有四个基本上可以算是思想史类的著作?是什么原因?是不是思想史在2000年前后的中国学术界格外受到重视?2
也许是的。有学者说,近年中国大陆学术界一个特殊的现象,即在西方学界思想史研究领域渐渐衰落的时候,中国学界的思想史研究却逐渐成为热门,3而原本文学研究者纷纷转向思想史,也使得一些学者觉得,现在文学领域的“思想史热”,造成了“学术格局的失衡”?4那么,思想史研究为什么在2000年以后的中国会受到关注?在这篇文章中,我想对这一现象作历史追踪,在进行历史追踪之前,我想特别说明以下三点。
第一,这是从我个人角度出发的观察与评论。1978-2008年这30年,尽管只是一个历法上的时间段,但是,它不仅刚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60年历史的一半,也恰好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思想界一个完整的历史过程,作为这一思想史与学术史的亲历者,我将从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讨论这30年中国学界焦点与问题的变化,并以此为背景,探究中国思想史研究为何能够兴盛的原因。
第二,需要特别提醒读者的是,这30年的中国,尤其是1989年之后的中国,毕竟与欧美日本等西方民主国家,也与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都不同,由于政治上的巨大变化并没有改变中国的国家性质和政治结构,因此政治意识形态始终强大,国家(政府)权力的控制与笼罩始终存在,因而无论思想界向“左”还是向“右”,无论经济界趋向“资本市场”还是趋向“国家调控”,无论学术界热衷“论政”还是“论学”,主要都是对政治环境的回应。因此,从80年代的“文化史热”, 90年代的“学术史热”,到此后的“思想史热”,都应该放在这一前提下观察,也应当意识到这是学术、思想和文化在这一背景下的“延续”,而不是“断裂”。
第三,在中国文化中,本来就有一种必须把具体问题提升到根本道理才能彰显其有效性的传统,因此,本末、道器、体用始终相关。“易服色”即是王朝易帜,“改正朔”则是天地倒转,“法先王”和“法后王”的不同,就能成为根本政治路线的差异,因此,风俗、教育、制度、礼仪的任何变化,都会被放在学术思想视野中作政治解读,而任何学术思想的变迁,也必然政治性地被理解为要推动社会变化,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或者反过来“天若变,道亦需变”,就是这个意思。5这正如梁启超所说,一半是“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6另一半则是风俗政治变化“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7在国家制度和政治状况并不能彻底改变的前提下,林毓生所谓“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始终是知识界的习惯。8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能明白,在中国,“学术”往往不仅仅是“专业”的、“知识”的领域,而常常也是一种政治批判和制度表达,无论“文化”、“学术”还是“思想”的研究领域,都是如此。
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兴起和兴盛,也需要在这一背景下观察。
一 回顾1980年代:“文化热”中的文化史研究
要了解这一学术史甚至是思想史现象,我们可以从1980年代的“文化热”说起。在谈论“文化热”之前,不妨先说一段往事。1993年,去国四年的李泽厚第一次回国,他惊讶地发现,他对国内的文化现象似乎不能理解了,尤其是对王国维、陈寅悟等学界人物突然成为“文化偶像”,文化人中崇拜纯粹学问家的风气大盛,他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在一份杂志上说了一句后来很有名的话,叫“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9“学问家凸显”很容易理解,但为什么是“思想家淡出”呢?这是因为在李泽厚的心目中,80年代是“思想家的时代”,而所谓“思想家的时代”,就是针对政治问题进行批判性发声的“公共知识分子”和笼罩现实社会政治与文化的宏大思考流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