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1世纪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
徐友渔
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自由主义和新左派几乎同时出现于中国社会思想舞台,它们之间的争论构成了这一时期思想派别之争的主要内容,引起海内外极大关注。进入新世纪之后,中国这两个思想流派现状如何?它们是否还在争论?它们对中国的现实问题所发表的意见,是否还引起人们的关注?笔者将在本文介绍这两个思想流派的动向。
根据有些人的观察,自进入21世纪后,自由主义和新左派已经风光不再,它们的争论也烟消云散。有些人更做出判断,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本来就是舶来品,时髦一阵之后就该堰旗息鼓了。但在我看来,它们的争论仍然在继续,只不过随着形势的变化,争论的内容和方式有变化,许多争论并不像以前那样表现为亮明旗号的公开对立。另外,由于民族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再次崛起而且发展势头很猛,格局从二元对立变为三脚鼎立,交叉、联合的情况时有出现,阵线变得不那么分明。与此同时,自由主义自身的发展甚至分化亦成为值得关注的动向,它与文化保守主义的关系也引起了人们较大的兴趣和较多的评论。
一 “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是帽子还是事实?
早就有人从不同的角度质疑,到底有没有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争;甚至有人怀疑,所谓自由主义和新左派,到底是真实存在的思想派别,还是某些人出于某种目的给自己或者给对方贴的标签。一个有趣的情况是,自由主义者都坦然承认自己的称号,承认存在立场的对立和观点的争论,而新左派则竭力否认这种称谓和这场争论。比如,被认为是新左派主要代表人物的汪晖多次指责使用这样的称呼来描述这样的争论,他说:“我本人从不赞成用‘新左派’和‘自由主义’来概括知识界的分歧和论争,也反对一切给别人戴帽子的方式。”1
我曾指出,两派观点之争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有大量的文本作为证据。我把自己较为熟悉的争论情况归纳为以下七个方面。显而易见,这样的分歧和对立用“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来分类是恰当的。在这七个方面中,最大的争论是对于腐败和社会不公正原因的分析,一派认为是市场经济和国际资本,一派认为是不受限制的权力的寻租行为。其次是对全球化和加入世贸组织的态度。一派反对,认为对于现存不公正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不能加入,只能革命;一派则认为加入是利大于弊的。再次,应当如何认识、判断中国的国情。一派认为,中国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因此诊断中国的问题就是诊断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弊病的问题;一派认为,中国的问题主要不是资本主义性质,而是新形势下的老问题。第四,如何看待“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一派认为否定过头,抛弃了宝贵的社会主义遗产;一派则认为批判和清理得还不够。第五,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一派认为是西方话语霸权的反映,因此主张批判性反思,另一派则认为启蒙运动被革命中断了,应该继承发扬。第六,关于现代化或现代性,一派质疑,一派肯定并认为应该大力追求。最后,在一系列国际问题上,如美国出兵伊拉克、对“9·11”恐怖主义袭击的态度和应对等,双方有不同的立场和表态。2
从双方所援引的西方理论资源也可以看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对立:一方喜爱引证或介绍洛克、休漠、孟德斯鸿、亚当·斯密、爱德蒙·伯克、哈耶克,以及中国的胡适、储安平等;而另一方则多引证或介绍萨米尔·阿明、沃伦斯坦、贡德·弗兰克、爱德华·萨依德、多斯桑托斯和乔姆斯基等,这两个谱系的特征和名称是一目了然的。
有人,特别是一些新左派,说“自由主义一新左派之争”不过是自由主义派发明的词汇,企图用这个称谓捞取好处。事实并非如此。最早使用“新左派”这个称呼的并非自由派。据李扬考证,中国的“新左派”称谓最早出现在1994年7月21日,在这一天的《北京青年报》上,杨平在评价崔之元的文章《新进化论·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批判法学·中国现实》时,称中国出现了“新左翼”。《二十一世纪》在1996年2月号上刊登卞悟反驳崔之元、甘阳,张隆溪批评张颐武的文章,使用了通栏大标题“评中国式的‘新左派’与‘后学’”。
虽然汪晖在国内一再表示反对用“新左派”和“自由主义”来说明知识界的分歧和论争,谴责这是“给别人戴帽子的方式”,但他在接受英国《新左派评论》杂志采访所发表的谈话表明,他完全清楚这两个名称的出现是中国社会条件变化和知识界立场分化的产物。下面让我们来看看,对国外的新左派同道他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