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秧子(第4/4页)

同时,即使干了十几年的校油泵生意,在恒文、恒武兄弟俩这里,校油泵的修理店仍然没有可生长性,很难成为现代企业。即使想开个分店,都很难。一人无法分身,就无法监控生意,你不能保证所雇的伙计自觉上缴所有的利润。所以,一般是亲戚一边当学徒,一边帮着看店,等学徒学得差不多了,矛盾和猜疑就会出现,吵架、打架现象都有。再之后,主家干脆放弃,把店盘给亲戚。

这些校油泵的、改刹车的、修传动轴的和一系列相关的汽修行业仍然可以说是手工业者,依靠一门手艺,以家庭为单位,单打独斗。它的内容是工业时代的,以机械为核心,但是,模式却仍然是农业时代的,保持着农业时代的缓慢和小规模。

在内蒙古的最后两天,梁庄张家的栓子一直跟着我,他在白云鄂博那儿校油泵,听说我来,开着越野车专门赶过来见我。他在网络上看到《中国在梁庄》后,买了二十几本送给他所认识的人,还专门寄给梁庄村支书和村会计,说让他们看看,看看他们都干了啥。

栓子的眉宇间有一种焦虑,他很希望找到一种精神生活,找到生活的理想目标。他特别想与我交流,希望找到一个答案,对我也抱以很高的期望。他给我举一个例子。有一个老乡,今年三十三岁,小学三年级毕业,在家放几年羊,出去在大连葫芦岛市那边校油泵,干得非常好,被当地团市委评为“外来务工十大青年”,又被选为葫芦岛市政协委员、区委员。

栓子说:“这应该不错,一个校油泵的能混到这地步,应该不错。人家得到认可了。人并不应该只以挣钱为标准,还得有个爱心,这很重要。最后,这爱心也得到了社会承认,这才对。就拿我来说,不管我挣钱咋苦咋累,国家有啥大事时候,我捐款都是自发性的。汶川地震时,我主动打电话给村委会,说自己想赈灾,通过啥方式行?会计说,可行,咋不行。我也想去,后来打报告之后,人家说要减轻灾区压力,捐点钱可以,就没去了。我捐了五千块。

“要说这些年也算挣些钱,但是,还是觉得不安定,主要是没有身份。光要钱有啥用,你到哪儿去给人家别人咋介绍,做生意的?自己心里都觉得矮一截子。没有奔头,没有前途,就是住在北京,住在再好的村里,你也不能参与人家啥活动,都没你的份。心里很不美。”

我想起在南阳和小海的对话。即使一个被怀疑搞传销的年轻农民,当他想到他在社会上的存在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没有身份。他们渴望得到承认,社会的和他人的,渴望获得平等,渴望进入一个体系,渴望在这个社会组织中找到自己生存的基点和存在的价值。

栓子在这样与我讲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非常苦恼,他似乎想挣脱某些东西,但又很无奈,以忍耐而遥远的口气谈那个打工者的荣耀。那是一种认命的羡慕。它包含着一种思维:这个人对这一权利和其中的可能性已经放弃了。这使得这个开着越野车的年轻男孩又回到了某种古老的情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