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老太婆”(第3/3页)

我也不花钱,来这些年,就出去吃过一次饭,还是厂里同事请的。我舍不得,想着任务大,原来得花钱给他治病,我是想着他能好,盼一年盼一年,盼个这。死了也好,我也清气一下。

蛋儿今年都十岁了,才上小学二年级,在咱们城里上寄宿班。成绩差得很,就不进教室,不写字。坐不住,在班里发急,都说有多动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寄宿班的老师来电话,说语文、数学考了30分,拼音啥也不会。学费贵得很,半年2600元。现在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我给他奶奶打电话说,多到城里看他几趟,给他买点好吃的。想着没爸了,可怜巴巴的。蛋儿我有亏欠,有几年我都没回去,没有管过他,现在还是管不了他。

今年春节我是不想回去,这十一刚回去过,再回去,太花钱了。又想着蛋儿咋办?我和他姐都不回家,他肯定心里不美。走着说着。

云姐在叙说的时候,甜甜一直坐在云姐旁边,也不说话,就那样听着妈妈讲。我问甜甜,你还记得你妈不在家过年吗?甜甜笑着说,可记得,老觉得她不在家过年,想着叫她回来,她不回来,我那时候都知道她是生我爸的气。

我说:“云姐,你得过个星期天,学着逛逛商场什么的,也给自己买件衣服。”

云姐笑起来:“我又不出门,穿啥都一样,我是一到商场头都晕。”

“你还年轻,将来还要嫁人呢!”

云姐的脸“腾”一下红了,说:“嫁啥人,我是不嫁了,伺候人够了,我就想清气。再说,我都老太婆了。”

“俺们那儿都是我这年龄的,老太婆了。”这是云姐刚才在讲述她们车间情况时随口说出的话,她真的把自己看作是“老太婆”了。云姐,1971年出生,40岁,典型的70后。在城市,关于70后的叙事才刚刚开始,刚刚进入历史的视野。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云姐都还是笑笑的。但是,那不是平和、安静的笑,她的笑有一种懦弱、担心和害怕,她甚至连对自己的哥哥都有一种过分的感激,她觉得她不配兄长的关怀,因为她太过贫穷,因为她的生活不够体面。她现在最高兴的事就是能够加到班。她高兴加班,因为只有加班,她一个月才能挣到两千多块钱。所以,从下午六点下班到晚上九点钟,那三个小时,是她干活最舒畅的时候。

我让云姐带我到她的工厂去参观一下。她说,现在的这个工厂肯定不让进,管理很严,但可以去以前的厂区看一看。沿着村庄外面的一条河,上桥,过一条灰尘漫天的公路,在公路边,一个有着铁门的厂子,那就是干燥剂厂。门口两只大狼狗朝我们狂叫,看见云姐,往后退去,它们还认识云姐。云姐带我走进空荡荡的车间。所谓车间,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敞开式的操作间。一排像搅拌机那样的圆筒横着,筒旁边有一个像水管一样的弯曲管子,还有一个手柄什么的。旁边是几堆堆得很高的袋子,这袋子就是制作干燥剂的原料。她站在筒面前,给我演示她如何工作。空荡荡的简陋的车间,没有任何意味,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任何色彩。云姐说,这个车间其实还好些,新车间是全封闭式的,人完全被关在里面。我想象着机器开动的时候,瘦小的云姐站在漫天粉屑里面的情景。我无法想象,因为这车间如此敞开,那粉屑是要飞到外面,飞到公路上,飞到天空中去的。

下雨了,大的雨滴“扑扑”地滴落在地面上,把厚厚的灰尘砸起老高。胶州这边的灰尘很厚,很细,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想象中的海滨地方,应该是蔚蓝的大海,整洁干净的青石路,没想到和中原的梁庄更相似。坐在小面包车里面,云姐和她的女儿送我,灰色的天空下,云姐的红毛衣鲜亮亮的,格外抢眼。她紧紧靠着女儿,仿佛一个迷失的孩子,从身体到精神,都没有任何力量,完全依赖别人。她十八岁的女儿勇敢地迎接着妈妈的身体,支撑着她。还好,亲爱的云姐,她有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