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7页)
燕来抱着这个小孩子,觉得很亲,又觉得有些生。有时候看看他,会奇怪他是谁?为什么会和姐姐做母子?这个小孩子,有时也会不认识地看着他,好像在揣摩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自己家来。这一家子的小孩之间通常会产生的怨艾,怨另一个分走了自己独享的喜爱。所以说到底,燕来还没有完全长大,对姐姐呢,依然有着小时候的依恋,虽然在外表和形式上,完全不同了。姐夫是将他当个大人,见他就递烟给他吸,还与他喝酒。姑舅俩对酌的样子,就像一对男人的知交。姐夫劝燕来和他一同做盆花的生意,憧憬开一个苗圃。姐夫很恳切地说,燕飞当然也很好,可是燕飞太粗,读书少,没有先进的思想,不合适做生意。而燕来却是有素质的。燕来只是听,并不搭话。他内心里对姐夫也有些隔阂,和那小孩子一样,姐夫也分走了姐姐的注意力。可能因为他和哥哥不如和姐姐亲近的缘故,他内心里对自己的同性其实是持有距离的,好像他们多少会伤着他似的。可是,对女孩子,他又是无比的害羞。高中里许多同学开始恋爱,也有一二个女生对他有好感,他先是不知道,后是逃跑。他实在是个晚熟的男生,也是一个感情温存的男生,现在处在一个多少是尴尬的当口,内心挺寂寞的。
像姐夫这样看上他的人不算少,就在这闲逛的期间里,就有一个江苏海门的远亲来作客,主动提出让燕来跟他去学木匠。海门的木匠是有名气的,在上海很吃得开,一套四五千的木匠活,海门木匠可开到八千,还不兴还价。那远亲,论起来燕来要叫表叔,表叔同他说,学一门手艺的重要性,做官都有一日下朝,有手艺,谁也夺不走。表叔也不像别的师傅,将手艺藏得很紧,表叔一直希望能将手艺传给下辈人。老辈子传下来的手艺,不能烂在肚子里,那是忤逆;现在的木匠,算什么木匠,不会打榫头,只会敲钉子,榫头是木匠的基本功,可是已将失传——可是表叔我,保证燕来你出师时,能打八仙桌!不要小看八仙桌,八仙桌是家什用物中第一要紧,听谁家有八仙桌塌了的?有房子塌了的,也没有八仙桌塌的。表叔喝了酒,脸红着,眼睛亮着——除了学手艺,还可以见世面。在上海做生活,有多少见识呀!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上海就是一个大林子——有一个老鹞子,住南市那边,一个人守一幢古旧的房子,要说那房子,可是个宝,笔陡的烽火墙,内有前庭,中庭,后庭,花厅,轿厅,客厅,楼分正,副,侧,翼;门楼上的砖雕,是八仙过海,门扉和窗扇是木刻的一部“三国”!那老鹞子祖上定是做官的,要不怎么会有这样一幢房子?可是,这房子如今颓败得怎样了呢?颓败得可以演“聊斋”,夏日里天一暗,蚊子轰地起来,像飞机飞一样响——家里人都不愿住了,一个个搬出去,最后只剩下老鹞子和蚊子,这老鹞子呢?就是不肯走,他日日到区政府,市政府,文物局,文化局,博物馆,要人家来保护这房子;又每隔一月半月,往海门乡下去一回,去做什么?看一个老木匠死没死,这是最后一个会做明清建筑的木匠了,已经八十岁,就是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兄!
表叔喝下一盅酒,吃了两筷菜——再给你讲一个小鹞子——这只小鹞子,年纪不过二十几,钞票却多得用不完,他的一扇门,就是两万块,楠木的,敲上去,当当响,像敲在铜上面,横下来,要几个人抬,极重;竖起来,上好铰链,手一推,轻轻就过去了——这就是好门!地板是红木,是立起来铺的,一铺三百平方!有一日,他摸出是张照片给我看,上面是一具外国橱柜,橱顶是半个圆,问我做得出做不出——我一搭眼,就看出那是机制木,外国家具其实都是用机制木,他们讲究环境保护,机制木就是把木料的边角料,摇肉糜一样摇碎,做肉饼子,肉圆子,包饺子,包馄饨,都可以——我有心让他出血,他出得起嘛!我说,只要你肯开销,什么做不出来?后来,我是用整段方子,硬是裁出来的,浪费多少木料!他又不懂,其实他就是钱多,见识是没什么的,他对我服气得很,替我介绍不少生意,给有钱人做生活实在是造孽,罪过得很!有时候也要找补回来——有一回,我用地板截下来的碎料,给东家的小孩做了一个写字台,你信不信?看上去新式得很——那家人紧得可怜,也是想不开,吃穿上省下的钱,就都贴在房子的地上,墙上,天花板上——
说到此处,燕来的心已经跟着走了。那个只隔了一条铁路线——现在这铁路线也拆了,与他们村已经连在一起的城市,就像有着铜墙铁壁。那时候,在日本人的蔬菜公司上班,每天从它中间穿过,或是清晨,或是向晚,这城市总是未开幕和将要闭幕的样子。那车流人流奔腾的街道两侧,大厦的里面和后面,有着怎么样的生活?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与他们比邻而居的人——上海人的生活,只是笼统知道他们过着一种先进的日子。可这种日子却是令乡下人害怕的,它是那样的,怎么说,汹涌澎湃。可是,年轻人,像燕来,总是要被新鲜的,激动的气氛渲染的。汇在街上的车人里边,不断地在岔路上分流,再有新的车人加入进来,于是,自己就变得十分的小,小到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城市街道的全景,一幅流动交汇的图景。他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斑点,但也是汇集成整部全局中的一个点。在这迅速移动的视线中,两侧的大厦模糊成连接的平面,向后拉去,最终拉成一道锐利的光线。这真有些赶上时代脚步的意思!燕来迷乱地兴奋着,这个城市变得更为抽象。现在,表叔的讲述却将它还原成具体的人和事了。这些人和事即是可被理解的,又不至于理解到平常的程度,它依然保持着相当的离奇性。由于表叔轻松调侃的讲述方式,也不那么叫人生畏,而是可以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