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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开始播气象预报了,三王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车灯的亮,就说:大王回来了!于是关了电视机,三人一齐下楼,大王已经进了门。大王向他们扫一眼,说声:“吃饭”就坐在桌边抽烟。二王叫来老板点菜,三王则又打开墙角的一架电视机。这一架比那一架尺寸小,而且破旧,缺了许多台,又有许多台信号模糊。调来调去,找到一个勉强可看的,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台,台标是奇怪陌生的。店堂里,此时竟有一点居家的气氛。毛豆不再闹了,看见大王,他不由地就安静下来。似乎是,他晓得和这个人拗是没有用的;还晓得,跟了这个人也是靠得住的。大王这个人,就是奇怪地散发出这样一股子权力的魅惑。饭和菜很快就上桌了,没有酒,菜都是大盘的浓酽的下饭菜,饭是用脸盆大的盆端上来的。四个人呼啦啦地埋头吃,看起来,就像四只下山虎,很是痛快。至多一刻钟,盆干碗净。四个人面不改色,只是如同上了一层釉,有了神采。老板与老板娘除去上菜撤菜,都是呆在灶房,将一个店堂让给他们。公路边开店,不知有多少行动诡异的客人,他们总是一个看不见,不知道。四个人放下碗筷,抽着饭后一支烟,电视屏幕上也不知演到哪一出,声音和画面都是激烈的,但在这晚上的路边饭馆内,却又现出一股寂寥。大王自进门说出那声“吃饭”,一顿饭间都没有说话,此时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话了:情况有些变化——三个人一齐看着他,他却谁也不看,眼光从他们三人中间穿过,朝向前面——本来计划今天车子出手,让你晚上回家,大王说,将眼睛看向毛豆。那两个人也一齐向毛豆看,毛豆的脸涨红了,他不曾想到原来他今晚上就能回家的,可是,他刚知道这一点,事情就已经改变了。不巧得很,下午我送车去我战友的车铺,不料我战友出差去了——大王的眼睛一直看着毛豆:我向你保证,等我战友出差回来,车子交到他手上,立刻让你拿钱走人。你战友出差去哪里了?毛豆的声音里是无限的失望。大王不由一笑,温和地说:我战友他过几日就回来了。毛豆又紧着问:你战友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王和三王在边上看不下去了:这样逼着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大王又一笑,再一次回答:仅有几天。毛豆却还不依,再次要求:能不能给你战友打个手机问一问。这一回,三个人一起笑了。笑了一阵,三王说:我们是不用手机的。毛豆这才发现,从没见他们打过手机,自己的手机被他们没收去以后,从此也不见了。
毛豆问:为什么不用手机呢,手机联络不是很方便?三个人又笑了一阵,渐渐息下来,大王就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要方便做什么?毛豆也要笑出来了:方便不好吗?难道不方便反而好?大王就接着问:为什么方便一定好过不方便?毛豆简直要强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难道不方便要好过方便吗?大王脸上有几道细纹呈现出绽放的趋势,一种雄辩的快乐洋溢起来。他将烟揿灭,然后把烟头揣在了口袋里——毛豆很快将注意到大王的这个习惯,他从不遗留烟头在任何地方。大王揣好烟头说:换个提问的方式,什么是方便?毛豆想了想说:就是快!还有吗?大王向四周扫视一遍。二王说:就是容易。三王又补充:就是轻松。好——大王点头——很好,举个例子,驾车要比走方便,因为快,容易,和轻松,对不对?三个人都点头。好——大王接下去说——可是开车需要有驾照,要有车,汽油,还要有路——毛豆又要笑,却被大王的一个手指有力地止住了!你不要笑,你以为天生有路?告诉你们,连地球都不是天生成的;太阳系运动了多少万万年,经过多少万万次宇宙大爆炸,物质分裂,聚合,转化,最终才有了地球;有了地球还不算完,要经历冰川纪,大洪水——大洪水,读过“圣经”吗?里面有一段,讲到诺亚方舟;洪水将要淹没地球,上帝透露消息给一个好人,诺亚,让他及早地做条船,劫后余生;总之,又是多少可万万年的地壳变化,才划分了陆地,高山,海洋,然后,才谈得上路;你们都读过这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毛豆忽想起一个人,老大,他也使用过这一句话,可是意思完全不一样——大王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才是指人走的路,车走的路呢?见没见过修路?三个人都噤了声,表情肃穆起来。大王在各人脸上看了一遍,激情的潮红从他脸上褪下。停了一时,他轻轻一句收了尾:这就是方便的代价!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却是带了轻蔑,并且,这轻蔑远不止是对跟前这三个人,而是对了极广大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