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还有一个程先生(第4/5页)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一个空,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穿着列宁装,一条咔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两只小眼,眼里的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这么一堵,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晚来你不在,中午来你也不在!程先生嘴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一边开门让她进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就回来拿换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光分明是怨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还有些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事就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着烧水洗杯子,说: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人站着出神。照相间的布幔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得空荡荡。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烧着的水。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顶起了壶盖。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坐一个。程先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说孩子除了吵还是吵,有什么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不配问的,把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这么多年不见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说: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想过去的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却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着他。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挖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