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之家

苏童

仓房里堆放着犁粑锄头一类的农具,齐齐整整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那股铁锈味就是从它们身上散出来的。这是我家的仓房,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老奶奶的纺车依旧吊在半空中,轱辘与叶片四周结起了细细的蛛网。演义把那架纺车看成一只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恒地俯瞰着人的头顶。随着窗户纸上的阳光渐渐淡薄,一切杂物农具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状。天快黑了。演义的饥饿感再次袭来,他朝门边跑去,拚命把木扉门推推推,他听见两把大锁撞击了一下,门被爹锁得死死的,推不开。“放我出去。我不偷馍馍吃了!”

演义尖声大叫。演义蹲下去凑着门缝朝外望。大宅里站着一群长工和女佣。他们似乎有一件好事高兴得跟狗一样东嗅西窜的。演义想他们高兴什么呢,演义用拳头砸着门,门疯狂地响着。他看见天空里暮色像铁块一样落下来,落下来。演义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饥肠辘辘,那种饥饿感使演义变成暴躁的幼兽,你听见他的喊声震撼着1930年的刘家大宅。演义摇撼着门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馍。”

有人朝仓房这边看。演义想他们听见了为什么不来开锁?演义从他们的嘴形上判断他们在骂饿鬼。饿鬼饿鬼早晚要把你们杀了。演义用脑袋撞着门。有个女佣腰上挂了一串钥匙走过来了。两把铁锁落下来了,绛紫色的晚光迎面扑来,演义捂着眼睛摇晃了一下,那是因为光的逆差,你看见演义抓起一根杂木树棍顶在女佣的肚子上。这是他对付他们的习惯(这个动作以后将重复出现)。

“我杀了你。”演义说。

“别闹,大少爷。”女佣边退边说,“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么?”“生孩子。往后你更没用了。”女佣摇着钥匙丁丁当当地逃去,回头对演义笑,“那是陈茂的种呀!”

这一年演义八岁。演义把杂木树棍插在泥地上,然后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体随着树棍摇晃。暮色沉沉压在一顶小葫芦帽上。头顶很疼,饥饿从头顶上缠下来缠满他的身体。演义的耳朵突然颤了一下,他听见娘的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演义以为是一只猫在娘的屋里叫。坐在红木方桌前喝酒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老了,一个还很年轻。老的穿白绸子衣裤,脸越喝越红,嘴角挂满腌毛豆的青汁。年轻的坐立不安,腰间挂着的铜唢呐不时撞到桌上。那是长工陈茂,你可以从那把铜唢呐上把他从长工堆里分辨出来。他的一只手抓着酒盅,另一只手始终抚摸在裆部,那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动作,内涵丰富却常被人忽略。“是个男孩,叫沉草。”刘老侠说。

“男孩。恭喜老爷了。”

“你想去看看吗?”“不知道。”长工陈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一步,他突然意识到问题:老地主是笑着的。老地主的笑对他来说吉凶难卜。陈茂转过脸探询地望着刘老侠。他说,“去不去?”你听不出来他是问刘老侠还是问自己。“狗!”刘老侠果然大喝一声。他手里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陈茂。陈茂看见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块圆形酒渍,仿佛一只油虫在爬。他觉得胸口又热又疼。

“滚回来!”刘老侠说。

陈茂回到桌前时被刘老侠了一巴掌。陈茂没躲,只是感觉到那只油虫爬到他脸上来了。陈茂站着浑身发粘。他看见刘老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阵响。刘老侠扼住了陈茂的喉咙,他说,“陈茂,一条狗。你说你是我的一条狗。”陈茂的光脚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咙被卡住含糊地重复,“我说你是我的一条狗。”“笨蛋,重说。”喉咙被扼得更紧了。陈茂英俊的脸憋得红里发紫。他拚命挣脱开那双虬枝般苍劲的手,他喘着粗气说,“我说,陈茂是你的一条狗。”

长工陈茂穿过堂屋往外走,经过翠花花的屋子,他闻见翠花花的屋里散发出一种血的腥香混杂女人下体的气味。那些气味使他头晕。陈茂站在大宅的门槛上朝外面的长工女佣们做了个鬼脸。他用三根手指配合做了一个猥亵动作。那些人在墙角边嘻嘻地笑。陈茂自己也笑,他脱下酒渍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气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的铜唢呐在腰上熠熠闪光。他抓起来猛地一吹,他听见自己的铜唢呐发出一种茫然的声音,呜呜呜地响。

陈茂吹着唢呐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样,陈茂在刘家的罂粟地里锄草,锄完草又睡了一觉。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梦见一个男婴压在头顶上,石头似地撞碎了他的天灵盖。枫杨树乡村绵延50里,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迹。几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垦植着从贫瘠走向丰厚。你祖先饿殍仙游的景象到30年代不再出现,30年代初枫杨树的一半土地种上了奇怪的植物罂粟,于是水稻与罂粟在不同的季节里成为乡村的标志。外乡人从各方迁徙而来,枫杨树成了你的乡土。你总会看见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你总会听说黑色大宅里的衰荣历史,那是乡村的灵魂使你无法回避,这么多年了人们还在一遍遍地诉说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