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万彬彬 圣・奥勒佛大学当代比较文学系教授

1992.11.24 美国明尼苏达

我到达美国北方明尼阿波利斯双子城时,大雪铺天盖地,风景美不胜收。万彬彬先生是台湾人,圣・奥勒佛大学的教授,对女性主义有研究。我们在学校的咖啡馆举行了对谈。他是一个非常理想的谈话对手,极其善于捕捉灵感,引起有意思的话题。实际上,我觉得他有优秀的记者才能。

对谈的成功是我意想不到的,不知不觉,就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生活在美国的人到底视野开阔,不像国内那些批评家,永远只有一个模式。当时是一九九二年,那个时候我的文学观还未成形,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些直观的东西,这些东西今天看起来仍有意思。

问:很高兴今天能有这个机会跟你谈谈,我想就围绕着你的文学创作经验和作品以及相关的女性主义意识这两个主题来谈。首先我想请问你,读者和评论家都注意到了你的小说不论在语言,技巧,或者主题上都与众不同,在你人生的经验里你觉得对你的写作发生最大影响的是什么?

答:在中国女作家之中我也许是比较不同的。我想对我影响较大的是在“文革”那一段日子,我父亲被下放,母亲被送到“五七干校”,因此我没有上学。但我喜欢看书,从小看了不少书。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是我婚后生了孩子,奋起挣扎,与丈夫自学缝纫的那一段。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

问:你的意思是你的思想没受到污染没有僵化?

答:对,我的脑筋特别清醒。常常想把事情搞清楚。不是理性上的,经过推理的,而是直觉上的。

问:你念了小学以后就没再上学了?那时候你多大?

答:没有,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想上学。虽然当时我想进学校还是可以,可是我不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我的父亲非常开明,他从不骂我,也不逼我上学。邻居一个好朋友挨了他父母打骂,只好上学去了。

问:我记得在《一个美丽的南方夏日》这个自传式短篇小说中,你好像跟你的外婆关系很近,是不是?

答:是,是我外婆。我们关系很近。我外婆年轻时真正疯过一阵子,可是她一方面非常疯,一方面却有阿Q精神,能自我保护自己。后来竟然全好了。

问:《一个美丽的南方夏日》好像不完全是自传式的吧?你好像写了你梦游,还有你外婆驱鬼的事?为什么你们比较亲近呢?

答:我想我外婆认为我可以跟她交流吧。其实那个短篇不完全是虚构,我是有那些经历的。我外婆每次驱鬼或者做别的事都带我跟她做。基本上我们是比较快乐的。

问:你说你那时候比较快乐,可是在《一个美丽的南方夏日》里,你用了不少的阴暗黑色的象征。比如说蛇、蜘蛛、鬼等等不寻常的东西。

答:我自己也不知道寻常不寻常,但是那篇就是我的自传。而且对于蛇、蜘蛛、鬼等,我有独特的感受,虽然恐惧,但更多的是渴望,那是异常美丽的意象。

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呢?

答:一九八三年开始的。我一写就成功了,也是一种意外。

问:我想读者和评论家都很好奇,想知道你是怎么写你的小说的?哪一篇你比较满意?

答:基本上我写出的东西水平一致整齐,因为我不能允许在“那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

问:什么样的“那种状态”呢?

答:就是受理性支配的那种状态。我不能允许那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只能是进入我的那种状态才可以。

问:能不能请你描述一下?

答:我一般是拿起一支笔把纸铺在桌子上,自己觉得可以就开始写。在那之前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平常从不想到创作的事,像现在在美国这几个月我也从不想。而且平常我也是早上写了一个钟头,就再也不想,作作其他的事,摸摸弄弄,随处走走看看。

问:你修改不修改你的稿子呢?

答:我一般很少修改我的稿子,就直接在稿纸上写。

问:美国也有一些作家说他们不知不觉自动写出来,不一定很consciously,也不一定有计划。

答:刚开始经验不丰富,我也试图拟出一些计划和结构,但绝对是失败的。

问:换而言之,你有意识地去设计去构想,反而失败了。你就凭着你的直觉和潜意识来写小说。

答:我的潜意识并不是像一般人乱七八糟的,我的潜意识非常清楚,甚至有人说我的《苍老的浮云》结构非常精巧,不是传统的结构,而是另一种有前后呼应的,贯通到底的东西。

问:好,我们就谈谈你这些年来的作品吧。有些评论家觉得你最好的作品是《山上的小屋》、《公牛》和《黄泥街》,你同意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