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宇野木洋日 日本京都大学教授
2002.3.21 清华大学
宇野木洋:原委说明、残雪印象及其他。
在清华大学中文系访问研究接近尾声时,十分幸运,与作家残雪女士对谈的机会从天而降了。这是与残雪过从较多的友人刘晓峰(清华大学历史系教师)、秦岚(日本立命馆大学教师)夫妇好意安排的。我觉得这是难得的采访机会,所以为自己仅读过一些残雪的翻译作品有些不安,担心一个人应对有困难,于是叫来清华大学读博士的门田康弘君(日本早稻田大学硕士生)和大辻富美佳小姐(日本御茶水女子大学硕士生)助阵、帮忙。
二〇〇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我们等候在清华大学西南门附近的咖啡馆前,看到了与刘先生一起从过街天桥走下来的残雪女士。也许是那天风太大(前一天刚刚刮了据说是十年以来最大的沙尘暴),残雪捂得严严实实。带帽子的风衣被吹得鼓鼓的,远远看去,她简直就像一个少女。见面互致问候时,从她咬着嘴唇似的样子和完全没有一点脂粉气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九五三年出生的。
在咖啡馆我们一边喝咖啡(残雪要的绿茶)一边聊天,采访一直进行到六点以后。因为曾经听说残雪不喜欢外出和与人谈话,采访之初还有些紧张,最初的谈话也的确是令人尴尬的停顿。越过这个困难时期以后,可以说,残雪热情地谈了自己的文学体验和文学观。残雪的谈话与小说给人留下的感性印象不同,我觉得那是理性思考和很有逻辑性的叙述。另一方面,她那像是在凝视远处的视线(或者说是凝视内心的视线)仿佛是一障拒绝着外部的屏蔽。也许这两点都是我个人化的印象,但还是请允许我写在这里。
那天晚上,在附近的饭店里,清华大学中文系为另一件事举办一个宴会,不太介入这类场合的残雪也愉快地出席了。进食期间她与中文系的教师们的交流渐渐深入,还不时地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和我们聊血型与星座占卜的话题。对此我心里充满了感谢。但是残雪几乎不沾酒,莱也吃得非常少,这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因为残雪是湖南口音(声母L与N经常混用等),在访谈时,她的夹杂着方言的谈话我有不少听不清楚的,幸亏大辻小姐在提一些很有意义的问题的同时,详细地做了记录。这篇《残雪的叙述》就是大辻小姐根据记录整理出来的。虽然这篇访谈中有我的笔墨,但是它得以公开发表,大辻小姐功不可没。另外,本稿内容经刘晓峰夫妇协力已与残雪女士做了确认,公开发表也征得了她的同意。
以上就是原委说明以及我个人对残雪女士的印象。
问:您现在居住北京,是否还属于湖南省作协的专业作家呢?
答:是。到现在为止,湖南省作协一直给我发工资。在湖南的时候,经常要参加作协组织的政治学习,而那里的人际关系和学习内容实在是没有意思,我忍受不了,就不去参加了,当时为此发生了一点麻烦。为了能不去参加那种无聊的会议,我给主要领导写了信,说明参加这样的会议会影响创作,会写不出作品。连续两年我一直写这样的信,后来终于被默许可以不参加会议了。
问:那么,你移居北京的理由是什么呢?
答:是健康上的问题。我对潮湿过敏,以前在南方,每天要两台抽湿机二十四小时工作,在我的房间里放一台,房间外面入口处放一台。由于潮湿过敏,我外出活动减少很多,除早晨锻炼一个半小时之外,就一直关在房间里不出去。从去年十一月份开始来北京生活,北京很干燥,很舒服。
问:你孩提时代的家庭环境如何?父母情况如何?
答:我家与一般的家庭没什么两样。父亲是个相当理性的人,建国前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他平时也显得十分冷静,一九五七年,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母亲也是共产党的干部,也被下放劳改了。我小的时候,家里书架上有西方文学的书。从十二岁起我就开始读那些书。我父亲不懂我的小说,但是对我作为小说家成名,他好像很开心。
问:您对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感兴趣?
答:卡夫卡、博尔赫斯,还有莎士比亚、但丁、歌德等人的作品我都研究。以前中国对他们的作品的研究停留在表面上,我感到很不满足。他们的作品都是发自内心,可以说表现了人类灵魂中最黑暗的东西。这样优秀的作品可以在人类精神史上占据应有的位置。
问:中国文学,从古典到当代,有可以称做人类精神史的作品么?
答:鲁迅的《野草》《故事新编》有几篇可以说是这样的作品。鲁迅在看透了中国文化本质之后,冲破了它的束缚。但是我所注意的,还是西方文学,西方文学可以说是“无中生有”的文化,富于理想和幻想,有不断地提供新内容的力量。从《圣经》开始,但丁、莎士比亚,还有《堂吉诃德》等古典名作都有共同的艺术构建,也可以说是灵魂的建构。它是自身内部可以生出什么来的构建……这种认识是通过自己的创作经验体会、感到的东西,特别是四十五岁一过后,对这个问题的感受就比较清楚了。现在我对《圣经》,特别是《旧约全书》的幻想故事很感兴趣,并在做研究。与西方文化相对比,中国文化已经丧失了生出新东西的力量了,就是像西方文化那样的“无中生有”的力量。这里深含着中国文化心态的特征。所以我不喜欢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