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荒林首都师范大学教授(第3/5页)
答:我的作品全部是向内部深入的,我总是将自我放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不断地对他加以拷问,促使其生命力的爆发,将探索不断地进行下去。
问:生命如同一片密林,探索所到之处到处是勃勃生机。这么说,即使是最为普通和平凡的人,当他不断自我拷问就能抵达生命的极限,也就是有了高贵的理性。所以你的作品人物并非是特定高级阶层或身份的人,他们有的甚至是很卑微的小角色,像《双重的生活》里写的坚仪,一个卑微的小女人,住在出租的小平房里,连租金都付不起,雇用她的公司是一家骗子公司,但是你写出坚仪非常丰富的内心生活,完全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个人听见干燥的院子里石板下冒出清澈的泉水,听见蛙鸣,完全生活在一个自己的独立的精神世界,就是靠这个独立的精神世界,她能与现实的危机对抗并洞透现实,坚持了做一个人的尊严,很令人感动。也许这是你为什么给她取名为“坚仪”的原因吧。
答:是啊。很多网民也喜欢这篇小说,看来精神生活还是可以相通的,说起来这篇小说没什么故事没什么可读性。
问:但是充满了精神的悬念,让人不断想知道,一个人在这么恶劣的存在中怎么存在下去。坚仪是一个敢于用额头撞桌子的小人物,在她的生活中什么奇迹都可能会出现,比如没钱交房租,房东也不敢赶她走,比如公司因为她与屠夫的几句奇异交谈获得拯救,坚仪的故事完全是出人意料的“精神信心”的故事,因为她真的一无所有。你把人物安排在这样的绝境中,令她不得不绝处逢生,也令读者不得不被吊起来,直到看见精神的奇迹,小院里的水涨了、哇鸣了,然后又恢复平静,坚仪的生活充满了奇迹,令人相信造物的公平。
答:我在作品中对自己的挑战更进了一步,越来越可怕了。
问:我想,在《山上的小屋》和《黄泥街》时代,你对于人的存在的思考还更多他性的批判,换一句话说,对于政治、体制等外在因素的批评大于人性的批评,认为不正常的恶的外在因素扭曲了人性。而现在,你的写作更执著于人的自我的反省,你更多地已经放弃了对于外部因素的批判,更深入地探入了人自身的矛盾,对于人的孤独承担作出一种极限挑战,这种挑战很令人震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邓晓芒所说的自我建构与终极关怀的维度。
答:我最近对于基本的、不变的东西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问:比如《顶层》,写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越出常轨心态,写最低层人向往形而上的顶层,体现出你对于基本人性的关怀,这种关怀站在尊重个体自我存在的立场。
答:艺术家首先应从自我出发,通过无情的批判,为人树立起榜样,这与古典的文以载道完全不同。这不是说文以载道就不好,而是说在我们的文化背景下,文以载道远远不够了,因为国民性的自我缺失需要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艺术的新东西。
问:我看到你努力从人物的潜意识中,从小人物的生命冲动里,提取一种新东西,一种盲目的热烈的力量,一种自我的原动力。为什么你不直说我们需要一种自我建构、一种终极关怀呢?你是否觉得这可能涉及到信仰的问题?
答:我是自发的将文学当信仰的,一开始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希望这样来对待文学艺术的人越来越多,通过对语言的颠覆使汉语获得一种新的功能,使它达到真正的终极关怀。现在文艺界的保守思潮最害怕的是对于汉语来一个彻底的颠覆,强调传统的是最优秀的。一个优秀的传统用被动的保存方式是保存不了的,它一定会随时代的发展而渐次流失。我的看法是,真正要保住传统中那些优秀部分,只能通过颠覆来达到。害怕外来文化的入侵,是一种根本没有信心的表现。
问:我在《垂直残雪》一文中,重点分析了你的写作对于汉语的贡献,我认为你开掘了汉语的潜意识功能,探索了我们生命垂直深处的语言能源。我想中国人需要说出自我,需要说出自我的汉语,传统的文化和汉语给我们如此深重的压抑,没有垂直的开采,这个自我的油田是出不来的。前面我们说到自我启蒙、自我忏悔及终极关怀,这些课题由邓晓芒从哲学的高度提出来很宝贵,但在文学的角度,归根到底它其实是一场语言的革命:我们说什么和我们怎么说。
答:五四以来的语言革命并未完成,语言革命其实是思维的革命。比如“自我”这个词,古汉语中没有,是外来词,我们在很长时间内将其“洋为中用”,为意识形态服务,作为“集体”、“大家庭”的对立词,形成长期的误解,并且带着贬义。我们只有在思维上意识到这个词的真实内涵,才能真正说出汉语的自我来。它的真正内涵是个人的、个体的存在意识,是与肉体和世俗的对立,是人作为人存在于世界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