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人心而充满困惑的交流

由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主办,日本亚洲女性基金会和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资助,中、日两国的女作家们终于在中国首都北京见面了。这是一个黄金旅游季节,空气浑浊的古城有时也露出了蓝天。我从南方飞往此地,心中既有些隐隐的激动而又充满了期待。“交流”这个人们时常挂在口头的词此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种神秘的、探不到底的感觉。我已经通过作品在本国同很多人交流过了,我也通过作品在日本同很多人交流过了。那么同这些作为社会成员的作家们个人,我会有怎样的交流呢?我想到了我们共同的桥梁——文学。不管怎样,我决心在这短短的五天里走出交流的第一步。

赤羽阳子

我比代表们提前两天到达,同我的作品的译者兼批评家近藤直子女士一块住在京伦宾馆。同住在此宾馆的还有另一位中国文学研究者赤羽阳子女士。也就是说,我在研讨会之前已经进入了交流的氛围。已经成为我的密友长达十四年的直子同我当然早就是心心相印了,这里就不谈我同她之间的秘密了。而赤羽阳子则是一位旧相识和新朋友。

阳子五十多岁,她的经历非常独特。她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几十年,属公务员待遇。可是几年前,她和丈夫相继辞去了工作,同到家中,过早地度起晚年来了。幸亏他们在东京有祖传的一小套房子,加上他俩的辞职费,刚好够他们安排今后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当然是很清贫的辞职后,她丈大每天高高兴兴地去满足自己的业余爱好(钓鱼之类?),她则投入了自己真正钟爱的工作——研究中国文学。我十一年前就在东京的“中国现代小说”同仁杂志社见过阳子。直子告诉我,她总是按时来参加会议,但从来不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地听,后来直子又告诉我,阳子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再后来她就加入了直子的翻译工作,并应聘到直子所在的日本大学去教中文。当然这份工作时间很短,钱也很少,她并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仅仅只是出于兴趣。她是一位很有朝气的研究者,从不轻信,也不受意识形态影响,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同她谈话,我便感到她性格中沉静的力量。她并不善谈,而是非常、非常害羞,但只要她说出一句话,那句话便带着她的独立的见解和自信,那是长久观察和反复感受之后的看法。

第二天,我带阳子到社科院那边去开会。路程不远,但坐公交车有三站。我建议坐公共汽车,阳子高兴地赞同了。我们挤上一辆车,车开动后司机忽又一刹车(这在中国是毫不奇怪的常事),阳子没抓稳扶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但她还是很高兴,哈哈地笑着。下车后,她满怀感慨地对我说:“中国人真是很奋发向上的啊。”到了会上她就不说话了,腼腆地坐在角落里听。

松浦理英子的反叛

我同日本女作家们的进一步沟通是在会后进行的。那是我报到的第一天,我们的事务局长小匡女士叮嘱我下午五点在饭店楼下集合,去开记者招待会。到了五点,我下到一楼,看见一些日本人模样的女士和男士们站在大厅里,我估计就是他们,心里感叹道:“多么守时啊!”但是中方的人还没有来。我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向他们打招呼,忽然有一位很漂亮的,眼神极为忧郁的女郎对同伴说:“残雪!”于是我们立刻走近对方握起手来。一会儿翻译就来了,我得知这位漂亮的女郎名叫松蒲理英子,在日本读了近藤直子翻译过去的我的小说,十分喜欢。我们肩并肩往社科院走,通过翻译交谈了几句。很快,我们发现对方都能说一些英语,于是又结结巴巴地用英语交谈。我觉察到了她身上过人的活力与热情,虽然她是那么忧郁,那眼里的迷雾就像永恒不破似的。她身上还有一点令我感到亲切的就是,她也像我一样基本上不化妆,这在日本女性中是不太多的。她的头发长长短短,一点也不像修饰过的样子。她的相貌惊人的年轻,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四十三岁了。

理英子和我很快成了亲密的朋友,我们相互倾慕。她送给我她在台湾出版的长篇《大拇趾P纪事》。我在晚上见缝插针地读了起来。这是怎样一本奇书啊!总的来说,它是充满了激情描述的现代化的小说。作者的幻想力非常强大,她对人类的性感觉的描述达到了很高的文明层次,而那种纯净的理想主义则是打动人的根本。我很少见到这样有深度又不乏优美的力量的作品,那是真正具有创造力的作家才能写得出来的杰作。三天会开完后,我同理英子已经难舍难分了。在去长城的汽车里,我们抓紧时间笔谈。我们谈到了我们不同的文学道路;谈到了孤独感,以及怎样对付孤独感的方式;谈到了各自喜爱的作家以及一些名作家的弱点;谈到了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