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X女士泛泛而谈对于男人的感受(第3/3页)
X女士丈夫的第一位好友得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后,将那位丈夫拉到他家,两人密谈了两个小时,他指责X女士的丈夫“如此娇纵自己的妻子”,总有一天“要出大问题的”,到时会“后悔莫及”。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自己的膝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搞得那位重感情的丈夫好一阵茫茫然,茫茫然之后顿生同情,反而安慰起他来,叫他别“肝火太旺”,以免“伤身”,还不知趣地举了一个例子,说他从前就有个同事因为一点小事,“伤着了心脏”,落了个心肌梗塞的毛病,至今常发,苦不堪言,还教导他:“凡事总要心境放宽。”好友从位子上跳起来大叫:“到底是我当了王八还是你当了王八?你不会性欲倒错了吧?”丈夫息事宁人地拍拍他的肩头,将他按到座位上,说:“没有的事。”又说:“一个人,脱一脱衣服,根本用不着那样大做文章,其实人人心里都有这想法,只是人人都克制着不去做,并以这克制为荣耀:瞧我多么能忍,多么清心寡欲。一旦有人做了,就视为大逆不道。”就说他自己吧,有时也想在大庭广众之间脱光了跳它几跳,觉得那样好快活,但他不敢,“没有那号勇气”。他的妻子当然远比他有勇气,但也只能在无人之处实施她的想法,对于这个,他只有赞赏和佩服,他才不去干涉她个人的爱好呢!他可不是傻瓜!任何人都不能逼他做一个傻瓜!“那么我倒是傻瓜了?!”好友气得发疯。那丈夫用那样一种充满了同情的眼光瞧他,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后来两人多年来第一次不欢而散。他一走,好友就对妻子大吼:“将他坐过的那张凳子扔到垃圾堆里去!我真他妈的见了鬼了!”一连好多天他都闷闷不乐。五香街的男性们流传着X女士的秘密,一个个都变得多愁善感,情意绵绵,还有不少人,动不动就跑到河边去“观风”,想等着看那“裸体的好场面”(寡妇语),然后见机行事。他们各人都是单独行动,惴惴不安,生怕别人识破自己心中的意图。如熟人相遇,便红着脸敷衍:“太阳大不大?不大?有点晒人吧?嘿嘿……”然后背转身走开去,但也走不多远,只是在原地兜圈子罢了。这种种的心机自然都是白费了,他们连X女士的影子都没见着。他们恼羞成怒,心里嘀咕着:原来是骗人的啊,哪里会有这等事!有这贼胆来脱衣服,倒不如在家多搞几个汉子。脱衣这事虽有传奇色彩,有刺激性,到底与搞汉子不是一回事,连边也沾不上,何况跑到这没人的荒地里来这一套,就更令人费解了,这是一种什么象征性的举动啊?可能只是个幌子,真实的东西还在背后?一个女人,脱光了在这种鬼地方跳来跳去,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啊?即算是按捺不住,也应该躲在家里悄悄行事,这种“脱衣表演”算个什么名堂?我们五香街的群众,凡事都要想得很深很远,从不轻易下什么结论的。对于他们一时猜不透的谜语,他们决不放过,一定要苦苦琢磨,琢磨不出答案来,他们便耿耿于怀,时时留心,专注而敏感。有时一件小事可以激起他们那漫漫的思绪,另一件小事又可以使他们豁然开朗。我们的X女士,可算是世界上最最变化多端又最最没有定性的人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是些不可解的谜语,一切的经验和常识在她面前全不起作用,我们对待她,就得像对待外星人一样,重新摸索出一套反逻辑反规律的办法,行事的时候绝对要审慎,切忌浮躁轻率,也不能为情绪左右,哪怕一直不动声色,无所作为,也远比大喊大叫,胡乱行事要好得多。直到目前,虽然出现过小小的失误,虽然个别人在很短的时期内干扰了一下大方向,但整个的来说,我们的群众仍然处在观察的过程中,没有轻举妄动,随风倒,这是非常明智的,充分体现了他们的教养程度。X女士脱衣这一事件,很使五香街活跃了一阵,大家私下里走门串户,议论纷纷,从议论中又不断地发挥出高深的分析与丰富的联想,大家的过剩精力都得到了很好的发泄,这本是一件极高尚的事,一个净化灵魂,达到超脱的机会。但五香街的群众团体中,不幸有个别没有教养的败类,这些人不干正事,总是上蹿下跳,横冲直闯,把个好好的社会秩序搅乱,使好事变成坏事,局面无法收拾。要说他们这样干有什么目的吧,他们自己也迷里迷糊的,只是总喜欢来那么一下子,搞得你措手不及,他们自己倒留下残局,优哉游哉,走掉了事。这一次跳出来的,是一个名叫B的女子,就是在那次失败的改造中要大家“等到夏天”再找X女士算账的女人。该女子细细地分析了形势,又去和同行女士磋商了一整天,在磋商中“一盏明灯照亮了两人的心田”,两人迅速地作出了决定:在大街上来它一次即兴表演,用这种“生动活泼”的形式重现X女士脱衣事件的实质。这两人直商量得脸红心跳,激动又紧张。她们将每一个细节和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作好了安排和规定,拟出了一套可行的方案,最后睡眼蒙眬,口中咕咕哝哝地发出一些长长短短的音节,歪倒在床上,进入了雄心勃勃的梦乡,在梦中养精蓄锐,准备着第二天的紧张战斗。天一亮,这两人就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大街的两头。一个从东往西走,一个从西往东走。除了瘫在床上不能动的,所有的人都拥到街上来了。开始大家尖声锐叫着,胆怯不前地远远观望着这“新潮”游戏,一下子还没悟到其中的含义。那两人激情上升,扭着臀和胯,旋转着肚皮,花样百出,绝技无穷。一边表演还一边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向众人吆喝:“哈!哈!哈哈!”这一喊,众人的脑瓜开了窍似的,一个个身不由己,跟随她们扭动起来。一扭,就想脱衣,忍也忍不住,干脆脱吧,虽没脱光,裸出上半身也挺过瘾的。于是这十里长街上,男女老少全冲动起来。见到谁就抱住谁接吻,浑身乱摸,个别的还就地“胡来”,一片喧闹嘈杂,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气喘如牛。那两位女士的丈夫,起先还想发脾气,现在看到一个个鲜活肥硕的女人往自己怀里钻来,连忙调整了感觉,及时行乐。两人边喘气边说:“生活中原来还另有一番天地!我们从前真是太狭隘古板了,太不会享受生活了,好比白活了大半辈子。我们什么也没得到,只会妒忌,妒忌是最最要不得的感情,是无能的表现。我们的道德观念看来要补充一些新东西进去了,不然会过时的。”狂欢的活动延续了一整天,在五香街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第二大早上睁开眼来,绝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自己昨天的表演,见了面也不谈那回事,却人人正色谈起“道德修养”问题来了。脸上表明着忧虑,语气悲观,情绪低落,还隐隐透出上当受骗的愤怒,然后又环顾左右,心中都明白这环顾的意义,对象是谁。两位女士从搞完活动之后就失踪了,两三天之后才溜回五香街。她们那灵敏的鼻子嗅出来,整个形势发生了针对性的转折,她们必须避开风头。听说在逃跑的路上两人又争执不休,为推卸责任,相互凶猛地攻击,将“牙齿也打碎了”。X女士坐在窗口,从镜中看到了街上的这一幕,她假装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使劲地梳头,梳完头又擦皮鞋,擦完皮鞋又教儿子小宝如何使用显微镜,然后故作惊奇地对丈夫说:“怎么搞的,我还向这些家伙发表过演说?什么时候?”丈夫连忙顺应她的情绪否认那回事,回答说她根本就没有向“这些家伙”发表过什么演说,是“这些家伙”自以为是,硬要将她的自言自语说成是对他们的演讲,以此来作为攻击她的口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位丈夫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煞费苦心讨好X女士,谁也不明白他怎么竟能安于这样一种古怪的生活方式,真是魔鬼附体了。)X女士又问:“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有一点儿将他们放在眼里了?”“你是弄错了。”丈夫连忙又拍马屁,“你一贯喜欢与假设的对象谈话。那一次,你把他们假设成另外一些人了,你并没有发现他们。”“好像是这样。”她安下心来,脸上浮起惯有的那种微笑。好多天以后,X女士轻描淡写地和人谈到自己的那次脱衣行为,讥讽地称为“发羊癫疯”,“无法理喻的冲动罢了”。她是决心要“不期而遇”的了。她说她已经变得十分稳定和透彻,她的感觉甚至可以“穿透群山,到达极地”,她的手指是一天比一天“光滑灵秀”,“焦灼的情绪不会再来”。从那以后,她果然就很少出门了,整天呆在家里和炒房里,一举一动都透着“娴雅安适”(妹子语),时时刻刻都垂着眼皮不看他人(哪怕做生意的时候也如此,有时看一眼也是看那人头上的那块空间或脚下的那块地,你绝对捕捉不到她的眼光),跟你谈话也使用那种飘忽犹疑的语气,把你搞得发窘,她自己还毫无察觉。春去夏来,秋去冬来,X女士静静地度着她的岁月。其间有不少男人对她发生过兴趣,她也对他们一一进行了审视,最后确定自己并没有从他们中间认出那个人来。他们呢,自然也受不了她那种苛刻、冷峻的目光,在第一次交锋中就败下阵来,收敛了非份之想。她说,她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她能够认出的那个人,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看见他,她都能很有把握不搞错。他生着独一无二的眼睛和生动有力的双手,“热血在脉管里奔腾”。但有时她又有一种完全相反的论调。“那个人的事是一种设想吧。”她在冬日的斜阳里感慨万分地对着妹子说,“我并不为这烦恼,要来的总是会来的。我总想试一试,看能达到一个什么高度。哪怕过后什么也没有,只要它一来,我总要去试一试,这是注定了的。”她说完就把脸转向阳光,让妹子观察她的眼睛,问妹子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什么没有,妹子懵懵懂懂的,说眼睛里好像有几条小鱼游来游去的。X女士告诉她,那决不是什么鱼,那正是她的“生命射线”。只有那个人看得清这些射线,因为那个人和她生着同样的眼睛,她和他将由各自的眼睛认出对方来。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眼光是一天比一天变得热烈了,“只要凝视,就能照亮宇宙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