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第4/8页)
留川想告诉他伤口愈合后他就不再做美丽的梦,基本上总是一夜无梦。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因为没必要说。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一个凶兆,会不会不知不觉的,就乱咬起来呢?幸亏只是一个手指头,当时完全没有痛苦。然而这就更见得可怕……”
“不那么可怕吧?”蓑衣人轻轻一笑,“不是每个人都走了,给你留下吃的和用的吗?简直可称为得天独厚呢。”
“那倒也是,有时我喜欢夸大一些事实。其实,只要警惕一点,不睡得太死,不会出大危险的。就说这次,还不是平安度过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残缺的指头,微微地感到厌恶。
留川口里虽这样说,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了:既然可以吞食指头,那就什么都可以吃下去的。这种担忧后来在他的胃里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溃疡,发作的时候并不疼,只是全身麻木,持续一两个小时又恢复了。
他决不再坐在门前了。整个冬天,他在村子里东走走,西走走,做些无意义的小事。比如他在邻居家修了一条石子小路通到菜园,一律铺上整齐的油石子,但邻居家的菜园早就荒废了。他劳动的时候,背上出了微汗,溃疡就仿佛消失了似的。一回到家,用力一凝神,又看见溃疡还在老地方,于是又沮丧起来。奇怪的是以后再也没有吞食什么东西,他又暗自庆幸自己也许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大麻烦不会有的。这种想法却是一种不应该的麻痹大意,只是当时他不知道罢了。有很多事他都是不知道的,知道了反而麻烦。
他穿着棉袍子站在竹栅栏旁看天,蓑衣人就来告诉他:
“最近我有了一个住处,离这里倒也不远,越过这个山头就是。有人说我像芦花一样随风飘荡,他们不知道,我只要去找一个住处,就可以找得到。那边树上有很多鸟,十分吵人,我早上起床前总要张着眼听它们吵半个小时,这种日子很悠闲吧?”
留川没有追问他的住处究竟具体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已经忘记叙述这类事情的一些词汇了。他将双手插在棉袍子里,呆呆地听他讲,心里有种模糊的安慰感。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有住处不可,我这个人随便得很,以前到处乱住,照样过得好,只不过没这么多的时间来听鸟叫。人一老,自然而然就会找到一个固定的住处,你说是吗?”
“我?”留川吓了一跳,“我没遇到过这种问题。我一直在这里,我就把这里当作我的住处了,很可能是种错觉。”
蓑衣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后来他忽然将蓑衣脱掉,扔在了地上。留川直到这时才看清了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罗圈腿,背驼得厉害,难怪他总穿着那玩意,原来是伪装。
“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会想出一些词汇来的。哪一天你也可以去我的住处看看,简直可说鸟语花香。”他动了动罗圈腿,里面的骨头“喀嚓”一响,留川又吓了一大跳。
他走了,那件蓑衣堆放在留川的门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留川愤怒地找来一把叉,将它叉到猪圈里。运动了这一通,棉袍子里的身体开始发热,各种意境开始出现。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已经想出几个词汇来了,正要高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出来。
一只狗冲过栅栏,将他绊了个趔趄。是父亲的老黄狗,它回来了。“关于住处的猜测是一个早就设下的圈套。”他忽然说。狗甩着尾巴,悻悻地进了屋,留川的视线追随着黄狗,一瞬间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父亲也穿着这同一件棉袍子,在这个朽烂的栅栏旁站立了近五十年。在此期间,他年轻时亲手种下的杨柳一株一株地枯死了。他逃离的那天一点暗示都没给留川留下,他把留川整个给忘记了,但他的这种禀性却通过血缘留给了他儿子。留川也忘记了他与父亲的共同生活,脑子里只是偶尔闪现一些残缺的片断。现在父亲死了,蓑衣人搬来了,留川的脑子里不再闪现那些片断了。
开春的时候留川不知不觉地插了一些柳枝,然而没有一株成活的。蓑衣人迈着罗圈腿,一路检阅了他那些死掉的树,使他十分尴尬。
邮差仿佛从天而降。他是一个人来的,骑一辆破单车,单车上挂着油腻腻的邮袋。他一路摇着铃冲留川而来,露着黄牙似乎在笑。
他停在栅栏前,递给留川一大包东西。
“从什么地方寄来的?”留川诚惶诚恐地问。
“还会是什么地方?不要明知故问嘛!”
他责怪地瞪了留川一眼,一飞腿上了车,消失在田间。
那是一大包发了黄的报纸,全是好多年以前的,包裹皮是一张艳俗的影星图,留川好多年以前看过她的片子,包裹皮上一个字也没有。留川翻着报纸,回想起邮递员说的“还会是什么地方”这种话,牙齿就磕了起来。一回头,又看见父亲的老黄狗正凶恶地瞪着他。邮递员的话是不错的,还会是什么地方呢?当他发问的时候,他真的想要知道有什么人,在一个什么地方给他寄了东西吗?他还记得起一些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吗?所以他不过是在说傻话,傻话是不必回答的,邮递员就没回答他。他正想到这里,蓑衣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