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第2/4页)
每一次上街都是一次新的灾难。从澡盆出来,穿上自己缝制的黑布筒、黑布手套和黑布袜,围条布围巾,打一把太阳伞慢慢向外移,走到要去的商店,买了东西就立刻返回,一到家又跳进澡盆里泡几分钟,在伤口处撒上药粉。酷刑般的夏天就这样一天天熬过去。
一天我中暑了,吃了很多药都没好,只得躺在床上等我的中医到来。于昏沉中听见脚步,以为是他,到了跟前,才知道是两个姐姐。
“啊,他成了这个样子!”大姐哭了起来,“我要把他搬到我那里去,他需要我的照顾,他,快完蛋了!”
“他需要的是医生,”二姐冷冷地说,“我这就叫徐医生来。”
她们两个各执己见,吵了起来,相互骂对方是“婊子”什么的。她们还没吵完,我的医生就进来了,他倒了一大杯水,喂我吃了几粒药丸,一瓶药水,一会儿我就好受多了。
“他得的是什么病?”大姐恶狠狠地问医生。
“说不准。这种病没有先例,只能对症治疗。”医生白了她一眼,“病人必须保持绝对安静,房间里不要有任何噪音,我们只能依靠他自身的免疫力了,这种病有可能转化成败血症。绝不能搬动他,搬动无异于谋杀。”
“我早就是这样说的!”二姐得意洋洋了,“她这个人就是这么野蛮、独断专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刚才她想劫持我兄弟。”
“你懂个屁!他需要家庭的温暖。医生治得好他的病么?只会越治越糟的,我丈夫就遇见过这样一个江湖医生……”大姐的喉咙不知不觉又提高了,医生用力踢了她一脚,使她停了下来。
“再闹下去,他就没命了。”医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两个老女人只得站起来向外走。我虽身患重病,仍然感到了脱离她们的那份轻松。医生吩咐我一天吃四次药丸,两次药水。
“你其实没有病,”他说,“我刚才是吓唬她们的。你不过是换了身皮肤,这种皮肤特别娇嫩,需要你无微不至的照料,而你暂时还未完全适应罢了,自然现象,算得了什么病呢?可以根本不算病。”
“所以你给我的药粉也不是治病的,只不过是止痛的。”
“哈!你终于明白了,我也是隔了好久才明白的。你没有病,这算得了什么病呢?”他又重复道。
我的中医慢慢成了我的知己,他从不说废话,总是采取有效的措施减轻我的疼痛。我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认识他的,介绍人对我说:
“我不敢说他开出的药方就一定有效,他有点古怪,他的职业有点带巫医的性质,有的人治好了,有的人就完全无效,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他住在贫民区,那种土砖砌的小屋,白天都得点灯。房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一无所有。我进去说明我的来意,我的语调焦急而痛苦,最后我露出伤口来给他看。他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伤口就扯下一张药方给我。实际上,我一边讲病情的时候他就一边在开药,也许他根本没听我在说些什么,因为我看见他满脸愁容地坐在方桌边想他的心事。事后我询问过他,他说:
“这就是医生的秘密了,不是可以随便乱说的。”
张医生是一个矮个子,结实得像头猪,在我的眼里,任何疾病都难以侵害他这种人。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对治病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在乎业务,所以他家里一贫如洗。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便是用各种各样的中草药熬水,然后试验这些水剂止痛的功效。有时候,他也将中草药焙干,碾成粉剂,就像他给我的那些药粉。我得承认,这些粉剂确实有奇效。有好几次我去找他他都在后面房里熬药,屋里弥漫着水蒸气和令人作呕的怪味,他弓着背在忙来忙去的,一会儿弯下腰去捅煤火,一会儿将药水倒进玻璃瓶里。有时他熬完一剂药,将药渣倒出,放进口中大嚼起来。还有一次,他当我的面用一把手术刀划破手掌的皮肤,然后撒上他自制的药粉,缠上绷带,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这种事,很有意思的。”过后他说,同时就将裤腿提上去,将腿上累累的伤疤露给我看。
当时我心里想:“一个自虐狂。”
每回他给我看病都是随随便便的。我一诉说病情他就想他的心事,然后信手开出药方,轻描淡写地说:
“试试吧,说不定有点用的,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而我痛苦得要死,巴不得他认真给我诊断,马上就能除掉病痛。
我曾对他的做法很不满,甚至有点仇恨。
我又找过几个其他的医生,有中医,也有西医,但他们全都是一个模式,不得要领。他们中的一个还重复了上次那名西医关于猩猩脑袋安在人体上的故事,把我气得发疯。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张医生这里。虽然他也治不好我,可是他总能帮助我熬过那些难以忍受的时光。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甚至也用手术刀在我手掌上拉了一道口子,然后敷上他的药粉,他随随便便地做着这一切,做完以后就走开去不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