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第2/5页)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爬到草堆最高处,灵巧地向上一蹿,攀住了天窗口,“请你上来。”他朝我打了个手势,诡秘地一笑。

我们俩都将上半身在杉木皮的屋顶上趴好。他捅了我一下,用手指向雾蒙蒙的空中点来点去。“请看我那些宝贝儿,你看见没有?左边那一片闪光的珍珠?还有右边,全是些无籽的绿葡萄。”哪里是什么葡萄,我的天!我说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雾,但他不理会我,“这里的墓地里终年吹着孤独的风,有时也夹带着黄沙,暴雨一样打在屋顶上。在古柏下听起来,风的声音特别大,隐藏着威胁似的。我已经习惯了独立在风中,那时这世界空空荡荡,只偶尔有一只老鸦歪歪斜斜地从你面前擦过。刚才你还在睡,我已经听过了樟树枝头那只最后的蝉的绝唱,那真是少见的。它唱完之后,立刻变成了透明的残骸,那发生在最后一个音节上。等一等,你说一些什么吧。”

“我?我生下来便被扔进尿桶。因为被尿泡过,长大起来,我的眼珠老往外鼓,脖子软绵绵的,脑袋肿得像个球。我在有毒的空气里呼吸了半辈子,肋骨早被结核杆菌啃空了。我的父亲是一个梅毒病患者,鼻子烂成两个吓人的小孔,还有母亲……我的家在一片废墟上,那里有一幢空旷的老屋,那是那一带唯一的房子,我和我的家人们就睡在里面。白天,我们都去废墟上翻找破铜烂铁,人人都不示弱,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黑夜一来,我们就如老鼠一样在老屋里乱钻,寻找着最阴暗最隐蔽的处所。我一直想歇一歇。有时候,在阳光里,一切都静止了,我久久地凝视着碎砖瓦砾中的一丛淡红小花,想让眼睛得到片刻的休息——我的眼珠总是胀痛。为什么那些花儿都是苍白的脸孔呢?”

我记得那个下雨的泥泞的早晨,父亲使劲踏着套鞋从外面进来,弄得满屋子全是雨水。然后他凑拢来,闪烁其辞地告诉我:检验结果表明,我的肺里面长有三条水蛭。他说话时因为暗笑一身抽搐,他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使命。我出走的时候腿子老伸不直,一路跌着大跟头,跌得满身泥泞。其实谁都知道我的出走,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他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认为我的标新立异委实可恶。

“小花儿?苍白的?我很明白这个。”老人垂下脑袋,迷迷糊糊地咕噜道,忽儿又眼一亮,振作地说:“老鸦栖息在发黑的墓碑上,‘哇’地一声,十二年过去了,坟上长满芬芳的玫瑰,两只泥脚踏倒了细叶香薷,即是白天也有幽灵游荡。”

雾气从眼前慢慢退去,远方黑色的废墟上,燃烧着通红的晚霞。阴森的老屋的轮廓柔和了,屋檐滴下发绿的檐水。屋顶上,像脓疮一样坐着患了晚期梅毒的父亲,还有肥胖的,被糖尿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两人搀扶着,踩塌了许多屋瓦。我的兄弟们像猴子一样在那上面爬来爬去,在他们那空虚透明的腹腔内,一个巨大的胃痉挛地渗出绿色的液体。他们全都用空泛发白的眼珠瞪着烟色的天,做出一种笨拙的期待手势。我动了动嘴唇,正想喊出一些什么。忽然眼前又化为一片迷茫。

“妈妈,你想说:妈——妈。”老人一字一顿地说,显得很厌倦。“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日子以来,我老是看见彩虹,那发生在我去墓地散步的时候,有时睡着了也这样,一种熟悉的出其不意。”

“你是谁?!”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烧尸人罢。”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趴在这里睡一下,你不介意吧?这里真是安静,我已经选好了我躺下去的位置,就在那丛葡萄下面,紧紧挨着小池塘。池塘里的水从来没人饮过,只除了黑老鸦。一些人也会来和我躺在一起,我挖了许多的坑。有一天,他们来了,一个姑娘走在最前面,他们跪下去,饮了塘里的水,然后倒在那些坑里,坑底垫着细叶香薷。你捱过那些冬天的长夜了吧?”

“我不停地搓着冻伤的脚趾,要是停下来,人就会变成冰柱。”

“在冰封的墓地里,有红松鼠的舞蹈,火红的尾巴如雪地上燃着的大蜡烛。‘丁丁丁丁冬,丁丁丁丁冬!’”他用一个指头敲着杉木皮睡着了,谜一样的微笑始终挂在他的嘴角。

我在天窗上趴了一天,密切注视着远方废墟上的动静。一开始除了雾,什么也看不见。到了中午,雾慢慢散去,烈日当顶,老屋那边却已是暮气沉沉了。有一根粗大的烟柱从烟囱里冒出来,慢慢凝滞在半空,形成一朵不动的蘑菇云。地窖的门忽然大开,老姑妈骑在一匹发狂的大母狗身上冲出来,在炉渣上兜了一个大圈,又发狂地冲进了地窖。门“砰”地一声响,关住了一声惨痛的呜咽。什么地方的钟声一敲,瓦砾堆里升出数不清的灰色头影,一条青蛇穿行其间。门又打开了,母亲被装在一个浴盆里推出来,她满脸鲜血,一只手高举一大把白发,白发上面沾着点点头皮。她喊不出声,声音被咽间的一根骨头堵住了。浴盆很高,她在试着爬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终归失败。老人动了一下,眼皮下面滚出两颗血滴,嘴角堆着抽风吐出的白沫。“我已经好了。”他有些歉意,背着我吐出咬碎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