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们和读过浪漫主义的县长老头(第2/2页)

“……诸位,你们说说,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我跑到这个地方来,我拿起话筒,我发言了。丢过骰子以后,我幸运地第一个发言了!发言这件事本身奥妙无穷。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我怎么会发起言来啊?等一等,我这就扯到题目上来了,这种题目通常是很宏观的。我进来吃点心的时候,并没料到自己会发言,我以为吃过点心就可以走了,我有一种蒙混过关的想法,我这个人,最爱蒙混过关。事实是,诸位,我今天早上又骂了街,一块石头,对,我干吗要忸忸怩怩?一块石头正中我的屁股,靠尾骶骨的那个地方。诸位,我是个什么东西啊??我百般挣扎,一门心思想正经事,可是一下没注意又骂街了。我的声音还不够大,让我站到桌子上来再说一遍:(上桌)诸位,我是个什么东西啊???好,但这还是不够味,我要扯到题目上来了,在这之前,我还要站到窗台上,向着马路上喊一遍:诸位,我是个……”

腰腿风湿症患者的语录:“……别以为我是向你们讲话,要是你们抱着这种企望,那可大错特错了。你们居心险恶地提醒我:没有观众的表演艺术不成其为艺术,你们这么说的目的是想骗我与你们为伍,在我来说,这是顶顶恶心的事!我宁可不搞艺术也不能与你们为伍。说出来你们要吓一跳,我的确有两个观众,他们此刻待在我家里,我可以把他们叫来作证,这件事有十几年历史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搞艺术的根本原因,艺术是我们三个人的事业。你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房间里溜走,这正中我的下怀。我今天拿着话筒,一点也不激动,这种表演我搞了三十年了,不过这种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如果这也算是发言的话,这就是这些着了魔的家伙的发言。官员们当然不是聋子,他们在第一天木然地呆到中午,就借口吃中饭一个个溜之大吉,再也不来了。除了一个发言的,其余四位也溜之大吉,直到第二天其中一位才来接替发言者,因为他不想失去对着话筒过瘾的好机会。讲到县长,他一觉醒来就忘了开会的事,从桌上拿了一瓶酒(那本是送给艺术家代表的),磕磕绊绊地回家去了。艺术家们究竟在长达五天五夜的会上讲了些什么,那是没人知道的,当然全县人民都知道在县政府会议厅召开了一个神秘的会议,其内容十分暧昧,据说是用丢骰子这种古老民俗来决定发言的先后。单是这一条也就够刺激的了:丢骰子!他们纷纷传播着这个消息:丢骰子。

县长于第五天夜里潜入会议室,当时最后一个发言者正在对着话筒哀哀地嚎哭,哭得正伤心,看见酒糟鼻的睡眼矇眬的老头朝他走来,他立刻扔下话筒去拥抱他,他早已认不出县长,只当老头是一个守传达的,以为他是来通知自己离开会议室,他好锁门的。“只要再待五分钟,这关系艺术的存亡,”他一边和县长拥抱一边说,“你无法想象它对我具有的意义。”当然县长想象不出那五分钟对于这个汉子的意义,他只是不喜欢这汉子的手臂缠得这么紧,他想挣开,可死也挣不脱,他多次向他亮出身份,可他无动于衷。“朋友!”汉子一手搂着县长,一手高举话筒叫嚷,“窗外已是黎明,听,艺术之神的丧钟已经敲响。我们这些彷徨于大街小巷的、丑陋寒酸的鬼魂,我们还等什么呢?天堂已经消失,地狱也已经消失,太阳的第一线光芒将使我们原形毕露,所有的路人都将看见,我们不是什么鬼魂,只是渺小的偷鸡贼,我们伪装的时间够长了!看看我身边这个胖子吧,他是个守传达的,他可以用锁门来置我于死地,而我,我要对他搞一个恶作剧,我的灵魂在策划中兴奋地颤抖。时候到了!”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真正的守传达的老头进来了,他看见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原地跳了三下,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蹒跚着跑出去呼救去了。当然艺术家并没有谋害县长,结果出乎意外:他俩成了知心好友。他们是怎样在两分钟内成了知心好友的呢?县长说是由于一种奇特的神交,那是在两秒钟内发生的,只有两个最高层次的人物之间才能发生的神交,这种事无法对人叙述,它的感觉与遭到电击相类似,甚至比那还要激烈。

五个无赖艺术家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乱嚷了一通之后,就像一股风一样消失了。现在,谁也无法将他们从人群中分辨出来。在我们的记忆中,这五个人也许较常人更为消瘦和苍白,举动更贪婪,谈吐更猥琐,其中有一个独眼和一个小个子的腰腿风湿症患者。可是人们谁也不会将这些特征看作艺术家的特征的,这世上的独眼和腰腿风湿症患者不是多如牛毛吗?他们只是一些无赖,不是别的。只因为巨人的绝迹(想想从前有过的好日子!),我们的人民又过于缺乏自信,才听凭这些无赖自称为艺术家。而且县长也很成问题,他一味地读浪漫主义,又过度酗酒造成幻觉,如今这可怜的人的脑子被五个骗子搅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