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3/9页)
厂门口有一口塘,人们叫它“清水塘”。其实水一点也不清,乌黑乌黑的,上面浮着一层机油,泛着一股恶臭。塘边堆满了废棉纱和铁屑,一直堆到塘底。谁也不曾看见鱼类在这死水中生存,就连孑孓也不在这死水中生存。塘里还总是浮着死猫和死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谁也没看见这些东西掉进去。所以每当塘里浮上一只死猫和死鸟,S的人们总要围观、议论,直议论得东张西望,害起怕来,这才壮胆似地大声说一句:“这鬼天,怎么搞的!”然后借故赶快离开。
后门那里有几个土堆子,据说原先是花园,但现在没有了花,连树也没一棵,只有一堆长了绿苔的碎砖瓦砾,一些随风飞来飞去的废纸垃圾。偶尔也有几只麻雀在那里歇脚,但并不久留。到今天那土堆下面还看得出一个填满了泥巴的大坑,里面埋着一副骷髅。自从那骷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埋到这里,人们就看见这些土堆间常常流动着一个大鬼火,绿莹莹的,异常亮,土堆子都被照得亮晃晃的,像一个人打了灯笼在那里转来转去。所以一到夜间,就没人敢从土堆边上经过。那刘铁锤和别人赌了五块钱,走到半路还是给吓回来了。
车间外面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东西,那是人们随手扔在那里的,扔了也就忘了。一个报废的生铁机床床身,一个生了气孔的底座,一堆锈坏的钢球,几只缺了口的老虎钳,一堆生铁铁屑,一律长着厚而松脆的褐锈,有的又半截埋在地下,日晒雨淋,就与泥土混为了一体。人们也认为这些东西终将化为泥土,也就乐得懒去收拾了。
S机械厂曾经终日终夜地燃烧着吼着,吐出那些怪模怪样的钢球。黄泥街人倾听着这吼声昏头昏脑地度日,年深月久,渐渐地就把这吼声当作了自然界本有的音响。要是一觉睡醒,忽然听不见那闷闷的吼声,恐怕倒要大伤其脑筋了。
从前有一条黄泥街。
街上有一家S机械厂。
那里终年弥漫着灰尘。有纤细的小蓝花从灰尘里长出来,古怪而刺眼。
那里有一排排烂雨伞似的屋顶,成群的蝙蝠在夕阳的光线里飞来飞去。
哦,黄泥街、黄泥街,我有一些梦,一些那样亲切的,忧伤的,不连贯的梦啊!梦里总有同一张古怪的铁门,总有那个黄黄的、肮脏的小太阳。铁门上无缘无故地长着一排铁刺,小太阳永远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射出金属般的死光。
哦,黄泥街,黄泥街,或许你只在我的梦里存在?或许你只是一个影,晃动着淡淡的悲哀?
哦!黄泥街、黄泥街……
改变生活态度的大事情
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记得,在很久以前,来过一个叫作王子光的东西。为什么说他是一个“东西”呢?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子光是不是一个人,勿宁说他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这道光或磷火从那些墨绿色的屋檐边掉下来,照亮了黄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们平白地生出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使他们长时期地陷入苦恼与兴奋的交替之中,无法解脱。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齐婆去上厕所,第一次发现男厕那边晃动着一道神秘的光。据她自己说,当时那些灰白的星子一下就从茅屋顶上落下去了,屋瓦哗哗乱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上头跑过。她想抬起头来看,但脖子软绵绵的,她竟身不由己地在厕所边上坐了下来。然后她便进入了一种意境,在那种意境里,无数匹黑狗在厮咬,太阳紧贴着一蓬冬茅。她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上午。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把两只鞋脱下,用绳子穿好吊在耳朵上,围着厕所绕圈子。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叫作王四麻的有络腮胡子的男人在门口的苦楝树上挂了一个很大的粪桶,自己爬上树,坐进那粪桶里荡起秋千来。荡到中午,绳子终于磨断,粪桶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他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这一来他索性不起来,就在树下打起了鼾。鼾声如远方大炮隆隆,震得整条街居民心神不定,一串一串地打喷嚏。事后他说,他爬上树之前有一具无头尸体在敲他家的后门,他一听见那响声就认定好事情已经到来,所以才坐进那只粪桶。他在粪桶里面的时候,听见外面鞭炮声响成一片,看见头顶上硝烟滚滚。后来他在梦里吸吮一个很大很大的桃子,不知不觉地唤出那个玫瑰红色的名字:“王子光?!”最初有关王子光的种种议论,也就是由此而来。那当然是一种极神秘,极晦涩,而又绝对抓不住,变幻万端的东西。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影射,一种狂想,一种粘合剂,一面魔镜……老孙头则大言不惭地向人宣布:“王子光的形象是我们黄泥街人的理想,从此生活大变样。”他说这话时顺手拍死了大腿上停留的一个蝇子。这个奸诈油滑的老头,的确是个有眼力的家伙,他一语便道出了真情。而真情往往是裹在浓厚的云雾中的一颗暗淡的小星,一般人是觉察不到的。只有那种老于世故,而又永远保持着天真纯洁的人,才会在冥冥之中“悟出”它。老孙头便属于这么一种人。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如果在半夜,黄泥街人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就可以看到酒店门口的那棵枯树上吊着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像一只猿猴,那便是老孙头。老孙头从来不睡死,但老孙头也从来不完全清醒。他在S厂守传达,从未出过差错,却每天都将疯狗放进厂内来,疯狗一咬一叫,他就鼓着掌在厂内兜圈子,吹口哨,逗引激怒那些狗们。奇怪的是狗并不咬他。要是两三天没有狗来,他就赶好远去找,再没有,他便病倒了,蜡黄着脸,恹恹的,头上包一块湿毛巾打瞌睡,说:“头疼,倒不如死了的好。”自从黄泥街出现王子光的阴魂以来,这老头忽然脱掉身上那件污迹斑斑的烂棉袄,打起赤膊来,并且顿时就变得双目生光,精神抖擞,仪表堂堂了。他从什么地方搞来一支气枪,整日不断地向酒店门口那棵枯树射击。第二天他又别出心裁,弄了许多彩色气球挂在树上,然后一个一个地击落它们。他还提一桶涮碗水站在酒店的阁楼上,等候良久,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准某个路人,朝他劈头浇下。“闪闪红星,光芒万丈。”他拉住酒店的每一个顾客说,直说得自己容光焕发,鼻头上长出一个小疖子。为了显示自己精神面貌大改变,他还从那天起坚持每日吃一个烂梨子,而且当许多人的面专选有虫眼的那个地方下口,很清脆的格嘣一声,吃完之后便向围观的人扬言:“已经发现了王子光的某些踪迹”,这种事与“一种虎纹花猫有直接的联系”,事实真相“不堪设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