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阅读(第3/6页)

我不能在太阳下面走,我对阳光过敏,晒久了就会失眠。那么,我还是回家去吧。既然那些老头老太打定了主意要看我,就让他们看个够!我昂着头穿过那道人墙,感到他们恨不得用锐利的目光洞穿我的躯体。

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今天休息。我本来是打算在阅读中度过休息日的,可是这半天我这么魂不守舍,完全没有阅读的心境。作者那部奇怪的手稿让我昏了头,一切都正在乱套。我下意识地走到卧房里,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

我站在那里翻阅。一页又一页,还是一些空白页。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虔诚,就看不见作者写下的作品?我走进书房,放下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旁认真研读。可是窗帘在抖动,我有点心烦,就起身去将窗户关紧了。我重新坐下来时,便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却又是持续的响声,这声音是在房内的空气中响,有点像夏季的蝉鸣。在我昨夜夹书签的那个地方,老鼠和洞又出现了,一共五只,洞也是五个。老鼠那么大,洞那么小。作者到底想向我传达一些什么信息?我再翻过去,十几张空白页之后,就出现了刀。刀切在一只手的中指上,中指变成了两段。旁边有一句解说词:痛彻肺腑的操作。这是我看得懂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我决心在下次同他见面时去问他。既然他执意要将自己的杰作送给我,我就应该尽一切努力进入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当然我也可以不进入,并没有人逼我。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诱惑呢?当我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凝视着白色的墙面的一点时,空中的那种鸣响就更清晰了。我身体里头有某种东西在应和着这清丽的鸣响,一股宁静的泉水在我心胸里汩汩流动。我接下去又翻了十几页,空白页之间有一页出现了文字。那上面写的是:“从你的左边出发,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就会看见鹰在黑暗中飞翔。”文字的旁边画了被切下的半截翅膀。从字面上看,这应该是唤起恐怖的文字和画面,但我一点害怕都没有。我想象自己在三十二级台阶上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空中的鸣响在提醒着我某种从未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事物的存在。

门被推开了,是黑脸的房管员。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没关门吗?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后来我同他在茶馆见了面。”

“茶馆?那算什么!那个时间段里他已经不是他了。”房管员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卧室里扫了一圈,又说:“您要好自为之啊。我们都有弱点,对吧?那种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随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面说话了,房管员连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帘。但是爹爹没有进来,只是在走廊里高声喊了一句:

“你把家里弄得森严壁垒,别人还怎么活啊?”

然后就听到他摔门外出的响声。

房管员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您瞧,您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背着手在我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其间有两次,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来,似乎想翻阅一下,但后来又放下了。我问他读过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他是另外一种读者,从来不读这种纸质的作品。“要知道我和这个人住在这栋楼的同一层啊。”

我感到他的这句话阴森森的。看来,我对于作者一无所知,我总是想当然,以自己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我能够从哪方面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据只能是这个笔记本。他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默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如果我真想进入他的世界,通道也只能在这个本子里头。此刻,我是多么的希望这个房管员能同我一道研讨一下这部手稿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对我有如此大的诱惑力的作品,短短的两天里,我不是连性情都改变了吗?

房管员看透了我的意图,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几声干笑,便扬长而去了。他来时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却将门撞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失望又沮丧,还有点嫉妒他。这个人是如何阅读作者的?他俩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沟通吗?这种沟通是如何达到的?

当我最初浸入(这种阅读确实是“浸入”)文本之时,由于缺乏线性的情节,陷入茫然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线索可遵循,思维无法延伸,人便只能张开自己的感官,将那些看似芜杂的信息全部吸收进去。这种吸收并不是机械的吸收,而是类似于“浸润”,又有点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断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爱地、迫不及待地捕捉并拥抱那些缥缈的信息。这个过程有时很短,有时却非常漫长。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前期阅读的过程越漫长,在焦虑中期待的感官越兴奋,所阅读的作品的张力就越大。阅读者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有一个大东西,它潜伏在黑暗里,我已经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还不能确定它的形状,但我已经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有的时候,当阅读者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时,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它不在那个层次上,它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处所。于是阅读者以为已经到手的某些经验和感受作废了。如果他不想轻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准备第二次探索与冲刺。当然,怎么能否定同自己产生了心灵感应的作者?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力,我的理性还不够强硬……我必须绷紧,我又必须充分地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