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果园去!(第3/4页)
父亲是什么样子呢?不就是背猎枪,戴斗笠,终日在外游荡的那副样子吗?的确,父亲的这副打扮在平原上是很显眼的。他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山区,不过他每次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地去打猎。他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不要说打猎,摸一摸枪都胆战心惊的。刚才那人怎么会觉得他像父亲?当然话又说回来,他一次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带回打死的野兽。据说有个地方收购野物,他将它们都卖掉了。但是也没有带回来钱。
“他正是那个样子,走路轻飘飘的。所以过水洼的时候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沉下来,他顺顺溜溜地就过去了。从前他父亲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去果园时……”
水里面的那人将他描述成轻飘飘的样子,这令他很不自在。他可不是个影子,只有父亲死后才成了影子。“你胡说!”他冲口而出。水里面一阵骚乱,好像是有两三个人在那里扑打。他站起来去摸索洞壁,他想找到那盒火柴。很奇怪,原先洞壁所在的地方已后退了。他向前,再向前,还是摸不到。他鼓足了勇气继续走,估计走了十几米远!怎么回事?身边还是水洼,干地怎么会延伸到这么远的?莫非快要出洞了?水里头那些人发出轻笑,是在笑他呢。有一个人在说他:“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还是在这里头。”他听了这句话身子就一倾斜,掉到水里去了。
同时有好几只手伸出来,将他接住,推上干地。他们这些人刻意要同他保持距离。他想起来在村里,人们也是要同他保持距离。他的鞋和裤子又弄湿了,现在他也懒得去脱它们了,因为他已适应了这洞里的潮湿和温暖。他觉得自己最好是一动不动,只除了他的思想。他将自己想象成如同父亲那样的影子,在村里的菜土之上飘来飘去,然后又飘到那些茅屋上方。他看见了茅屋里的几个秘密。比如那姓翁的老头,居然穿着一双登山鞋在房里走来走去。翁老头天天都在家里,他从未见他走出过平原,难道他从前是登山队员?他从翁老头家转过去,来到小梅家的厨房,从窗口望进去,看见小梅和她母亲正在将她们的脸形印到一个很大的沙盘里。她们印了又印,弄得鼻孔和嘴里全是沙,又大声地“呸”个不停。他觉得这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容貌过分着迷了。再转过去来到辜婆婆家,他吃惊地看到辜婆婆手里拿着他自己的照片,正在端详。他不敢看下去,就又飘到菜园那边去了。他的影子在菜园的上空停留了一会儿,就也像父亲的影子一样变得稀薄了,慢慢消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很烫。现在,不论他如何用力,果园也不出现了。他总是绕着他那个村子转。村里的人都待在家里不出来,他们都有自己的隐秘生活。他们的态度就好像在说,如果他想观察,尽管观察好了。他们关在家中所进行的那种活动一律给他同一种印象,一种凶兆的印象,好像某种危险已经逼近了,他们要尽快做完该做的事似的。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停止思维的运动,站起身来踱步。
他听到他的同龄人姜果在水里说:
“我们永远见不到天日了。”
“姜果!”他激动地喊道。
姜果接着又说:“不过这样对于我们的皮肤却很好。”
他觉得姜果的话很有道理。这么久了,他一直处在湿漉漉的环境里,他的皮肤却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又喊了几声姜果,姜果不理不睬的,也可能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从前姜果可不是这样,他是个神经过敏的家伙,只要他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要质问他:“刚才你是不是在朝我瞪眼?”他怕潮湿怕到了极点,从来不肯下田,只愿在菜土里干点活。在这个洞里,姜果却一直待在水里!而且他变得这样随遇而安了。
他终于又一次在睡眠中到达了果园。那是个阴天,父亲没有出现。他看到那些巨型山蚂蚁正在搬家,将它们储藏的粮食搬到一个土洞里去。他怀疑果园里已经发生了变故,可从表面又看不出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走在平地上就跌了一跤,他扑下去时拍死了两只蚂蚁。他闻闻自己的手掌,奇臭无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臭的蚂蚁?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就发现黑压压的一大群正朝他奔来,恐怕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他拔腿便跑,口中像兽一样吼出奇怪的声音。当然,他冲不破它们的封锁,他在心里哀求:“离开吧,离开吧……”他就醒来了。
他醒了,可是还在果园里。他看见有一个老头,一个很老的瘦老头坐在果园篱笆的门前的地上,他正在脱自己的鞋,那双鞋湿漉漉的,就好像他刚刚蹚水过来一样。
“您,也从那里来的吗?”他问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