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蝉(第2/3页)

它从那树枝上可以眼观八方。它已经发现那只老蜘蛛很长时间了,这个发现并不令它愉快。这只蜘蛛在自行车棚的一角结了一个很大的网,那深灰色的网挂在棚檐和一面旧墙之间,墙内是一个杂房,房里堆着蒙灰的、难以判断其性质的物品。平时老蜘蛛就躲在杂房的木窗后面,一旦猎物被网住,它就如闪电般地冲过去,不到半分钟就将牺牲品解决了。那张阴森的灰网下面散落着一些昆虫的残骸。牺牲品里头有苍蝇、瓢虫、蝗虫等等,偶尔也有蝉。老单身汉已经目睹过一次同胞遇难的情景。那对它来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经验,它整整两天闷闷不乐。它甚至飞到自行车棚旁的那棵柳树上,用它迟缓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地上的遗骸。在它打量时,它让自己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然后站稳,慢慢地绕着那堆东西走了一圈,像是哀悼又像是寻找什么。它飞起来时被它扇动的空气发出沉重的回响,如同一架小直升机起飞。木窗后的蜘蛛歪着头,对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想了又想,没有得出结论。

老蛤蟆终于死于弹弓少年的手中。那天下了一点雨,它在它栖身的大石块下面叫得格外起劲,它那苍老的声音诉说着关于遥远的爱情的回忆。于是小区的整个夜晚都染上了它的色情的烦恼——它叫了大半夜。太阳出来时,它还处在情不自禁的激动之中,居然就跳到了树下的草地上。连续到来的三粒子弹射杀了它。少年欢呼着跑过来,捡走了它的尸体。他要那尸体干什么?所有的旁观的蝉都觉得不可理解,虽然它们也听到过人类食蛤蟆的传说。尽管如此,老单身汉并不认为蛤蟆的命运是悲惨的。一个经历过那样的激情高涨的夜晚的家伙,必定品尝过了真正的幸福。这种思想闪现在它的脑海中时,它的歌声就增添了几许明朗,几许轻盈。它的同胞们听了之后有点诧异,继而又欢喜。雨后的大合唱势不可挡!

蜘蛛那张巨网始终挂在车棚那里。一段时间以来,又有两只蝉成了牺牲品。它们是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探险者。老单身汉在高处看到了搏斗的场面。蜘蛛收拾它们的过程就像闪电一样,旁观者还未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搏斗就结束了。但可以推测到牺牲品并不特别痛苦,因为它似乎是在第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蜘蛛向它注射的毒汁太厉害了。

老单身汉开始焦虑,为了传达自己的情感,它向同胞们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可是它一贯封闭,除了歌唱,同胞们并不能听懂它的另外的语言,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同胞回应它。然而又有一只年轻的雌蝉落网了。在她的身体消失之前,老单身汉分明听到了短促清晰的呻吟。一连好多天,它始终在恍惚中冥想:那种呻吟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有时它觉得那是痛苦,有时又觉得那不仅仅是痛苦,而是包含了——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包含了某种极度的兴奋。它想到这里吓了一跳,难道雌蝉是有预谋地自取灭亡?当这种念头到来之际,它的全身一阵发麻,眼睛短暂失明。就在这时候,它瞥见那个狞笑着的少年朝它靠近了,它感到那把闪闪发光的弹弓充满了诱惑。它不由自主地偏过身体,那子弹就呼啸着飞过去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它是坦然的,这一次却生出了一种疑虑。

它想,为什么那弹弓对它产生了诱惑?这种诱惑对它来说是以前就存在,还是突然产生的?想到这里,它就试探地发出叫声。一声,两声,三声。它的声音又刻板又干巴巴,没有任何生灵注意到。就连拿弹弓的少年也只是愣了一下,就神情漠然地走开了。老单身汉很羞愧。为了真正弄清那种诱惑,它一连三天停止了歌唱,让自己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它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总是听到蛤蟆叫。是同一只蛤蟆,被少年射杀的那一只。那种叫声惊天动地,它只要一睁眼就看见天地间白光晃动,眩晕又使得它马上闭眼。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强有力的蛤蟆?当它闭眼时,它甚至看到老蛤蟆在靠近自己,似乎有种秘密的情感要传达给自己,那双外凸的老眼显得格外急切。它一睁眼,蛤蟆又不见了。

下雨了,老单身汉还在发愣,他没有听到雷声。大雨淋在它身上,它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它在东南风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老蛤蟆和它的蝉类同胞们的大合唱。两种不同的歌竟会巧妙地和谐起来,令它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雨并没有停,它们是在哪里唱?它听了又听,觉得歌声是从厚厚的云层间传过来的。它的视线穿过雨帘,看见老蜘蛛也在木窗那里聚精会神地观雨,它仿佛从老蜘蛛的神态里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