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潮(第4/5页)
小潮浑身颤抖,他害怕。他走出盥洗室,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他将门闩上了,免得四舅追随进来。母亲的床头柜上摆着她的巨大的针线盒,那里头有各式各样的顶针、缝衣针、扣子,还有彩色丝线。丝线的种类那么多,令他眼花缭乱。单是鹅黄就有十来种,色泽由浅至深,还有金红、桃红、玉绿等等,每一色系都有好多种。母亲生前就困在这几百种色彩里头。当她绣花时,总是面临挑选丝线的难题。“小潮,我的眼花了,你替我挑一种蓝,这种蓝啊,带一点烟灰,可又不是灰,是真正的蓝。也可能要用两种丝线来配。”她这样对他说。但是小潮一点也拿不定主意,他看了又看,最后挑中的不是蓝丝线,而是两束橙色的线。母亲很高兴,夸奖他有眼力。檀香木的针线盒怎么会那么大呢?里头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格子,除了放缝纫用具,还放了些别的,比如手表的零件啦,老花镜的镜片啦之类。小潮担心丝线受潮变色,就将它们一层层拿出来透透气,拿到下面,他的指头触到了一点硬东西,拨开一看,原来是一只蝎子的尸体。蝎子仰面躺着,在金光闪闪的丝线里头显得异常美丽,小潮都看呆了。于是他将拿出来的丝线重又放回原处,盖上盒子。他发出一声叹息,感到似乎捕捉到了母亲生前的某个隐秘的念头。
母亲房里的窗户只开了一道缝,可是帘子在动,风儿要涌进来。小潮将窗户关死了,还是听见风在门外怒叫。母亲的木板床那么窄小,睡在上面就同睡在棺材里头差不多。从箱笼里拿出的被褥微微地散发出香气,就好像母亲还活着,天天打理过它们一样。天还没亮,小潮估计四舅还在屋里,他会不会站在门外呢?他在沉入睡乡之际又一次感到:母亲是多么富于奇思异想啊!
小潮问冥姨,原先院子里是不是有一口废弃不用的古井?冥姨说有的,那口井好多年以前就被乞丐填死了。“他的模样阴森可怕,你父母都不敢惹他。他用平板车从外面运来渣土,整整干了一星期才将古井填死。井面也被他敲掉了,盖上了土。你父母躲在窗子背后偷看他的一举一动。”
“井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呢?”小潮问道。
“原先是在西边院墙那里,可是你父母生前挖掘过一次,发现连井的痕迹都消失了。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的。”
冥姨喘着气,手扶着桌边撑起庞大的身躯,说要带小潮去院里看一看。
他俩一块走到西边的院墙下,那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青蒿,差不多有一人高。
“有人认识那乞丐吗?”
“你母亲说,他是你四舅在外头结交的朋友。他填土的时候,你四舅还帮他的忙呢。我总觉得你四舅后来落井的事同这个乞丐有关。”
冥姨说完这些话,忽然变得十分忧伤,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就在青蒿丛里坐下了。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脸色很不好。小潮暗想,她对多年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啊。她对他做了个手势,说:“你也坐下。”小潮便挨着她坐下。
“你看太阳。”她命令道。
小潮看了一眼,连忙闭上眼。
“你再看!年轻人要吃点苦。”
小潮看见一个黑色的圆,他快要流出眼泪来了。眼睛朝着太阳时,小潮感到自己在解体,他不再是一个了,他成了三个。一个坐在这里的青蒿上,一个在屋子里面游荡,还有一个站在大门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到大街上去。
“小潮!”冥姨霸道地喊道。
“哎!”三个地方的小潮一齐回答,弄得满院子都是他的声音。
当他将目光从太阳那里收回来时,三个又变成了一个,还是坐在青蒿上面。
“你走神了啊。”冥姨假笑着说,“你对我说老实话,家里好不好?”
“好。”他机械地回答。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不枉你父母一番苦心了。我嘛,也要退休了。”
“退休?”
“我是指不到你这里来了。你父母随随便便就把你委托给我,天下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啊,谁又担得起这个责任啊。好在……”
小潮觉得冥姨的懊恼是装出来的,她一直在暗笑。她是多么地眷恋小潮的家啊,几乎隔一天就要来一次。她当然不完全是为了他,她妹妹荷姨也不是,她俩都喜欢这栋空屋里的氛围,她们是爱装神弄鬼的人。那么,自己屋里到底有些什么呢?为什么活人和幽灵都喜欢到这里来呢?小潮将这个问题问出声来了。冥姨站起身回答说:
“你自己想想看。什么都有,对吗?你一定也想过远走高飞吧,不要乱想,多看看太阳心就静了。这里有多么好,我做面包时,听得到你院子里的夜莺叫呢,那些影子提着灯笼在剑兰之间穿梭。在城里,这里是唯一的幽静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