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四)(第2/6页)
我听见两兄弟在压低了喉咙说话,他们倒是不吵也不打了,好像是在那里算账。我这么难受,难道快死了的竟然是我?我感到我的嘴和喉咙都肿起来了,我的舌头变成了一大块石头,在口腔里动也动不了。“三五一十五嘛。”弟弟在说。“对,减去一十五。”哥哥回应道。他接着又说:“那你认为他来我们家里以前已经活过了多少天呢?”于是弟弟在那里念念有词地做心算。他们是在算我的年龄,还是算我的死期?我忽然感到我的眼睛转不动了,我的目光固定在视线前方的一块墙上,那块墙上有一只红色的蝎子,他正缓缓地往我这边爬过来。他是杀手吗?我弄不清这事了,因为我的视线正在模糊,那只蝎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然后,我的鼻子被蜇了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之后听见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伟奇还有三十天。”我心里先是一冷,眼前黑黑的,然后忽然又轻松了。因为我感到浑身都舒坦了,肿也消了。再一看,死去的不是我,是那只红蝎子——它变得扁扁的,贴着地,生命从他体内消失了。哥哥用一把火钳夹起蝎子,将他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俩出了门,房里静静的,我蹲在那里,回想起我吃下去的那只眼睛和那一条东西。忽然,我没有转动脑袋就看见了我背后的那只家鼠。多么奇怪啊,我是用我的背看见的,我背上有了一只眼睛!是不是那只眼睛?一定是的!家鼠机警地出了洞,看看房里没人,就轻松地爬上灶台,将我的那些食物吃了个精光。家鼠一点都不将我放在眼里,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回洞了。幸亏我不想吃东西了,我心里头的恶心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呢。他们说我“还有三十天”,是什么意思呢?我曾听到过一天等于一年的说法,那么三十天就等于三十年了?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令我有一种很紧迫的感觉,是不是变故要发生了呢?我朝垃圾桶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只蝎子不但没死,身体还膨胀起来,有原来四五倍那么大了。他直立起来,用爪子攀住桶沿,马上要出来了!我连忙冲过去顶开门,跑到了外面。我可不想被他再蜇那么一下!
刚走到街口转弯那里就撞上了兄弟俩。哥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伟奇这一出来,日子又少了一天了。”他们命令我回家。我走在前面,听见两人在后面相互打耳光。到了家门口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们相互揪着对方的胸口,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凝固了一般。那四只眼睛离得那么近,我想,这下它们该盯着对方的眼睛了吧?可是我钻到他们之间一看,呀,每个人的眼睛还是只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神越发显得旁若无人了。搞不懂啊。大蝎子已经走出来了,正傍在门框上呢。忽然,他们松开了对方,站了起来。这时那蝎子像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出门,向右拐,不知往哪里去了。弟弟低声说道:“伟奇串门去了呢。”什么?他们称蝎子为“伟奇”?是不是因为蝎子吃了我身体里的东西,变得同我差不多了?
折腾了这一场,又回家了。哈,还是家里好。我爬上灶头去睡觉,我累坏了。我正要闭眼,突然看到恐怖的一幕——窗户外面,那只贼头贼脑的黑猫正在吞吃红蝎子!啊,真可怕,真恶心!蝎子的后腿还在他嘴边挣扎呢。他的脖子伸了几伸,将蝎子完全吞下去了。这丑陋的一幕搞得我的瞌睡都没有了,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周身都变成了眼睛,不但看见前方,也看见身后,不但看见表面,还看见里面。比如那只猫,我就看见他胃里的蝎子还在挣扎;比如我自己,我就看见体内腹腔那里有只眼睛被腹膜包着,正是我吞下的那只。那么蝎子没有死,过不多久也许他又会从猫身体里头钻出来。我不敢看下去了,我闭上眼。可这一来更不得了,我看见我里面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那是牧场,草地上有数不清的洞,每个洞里都有我的同类在那里探头。在天上,那只鹰飞过来了,那么大的鹰,把太阳都遮暗了。有一只动物,看去是鼠和乌鸦之间的形状,正在草原上飞跑——跑一阵飞一阵。他飞不高,看上去就像贴着草丛滑行似的。我不想看,可这些场景就是不消失。我想,唉,那家伙怎么逃得脱鹰的魔爪啊。后来鹰一头扎下来,所有的风景全消失了。可是巨大的空白却没有消失,白得晃眼,隐隐地还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弟弟的声音响起来:“你看伟奇睡得多么香,他啊,一定一个梦都没做。我敢打赌。”哥哥问:“赌什么?”“赌你那辆独轮车。你到这边来看就知道了。”
我没有睡着。也许我睡着了。谁知道呢?反正我一直在向我里面看啊看的,我真是不知疲倦呢。虽然后来什么都消失了,只有白晃晃的一片,可我闻到了草原的风,还有兽皮的味道。那只家鼠将我弄醒的时候,我正狂奔着扑向某个我认为是爷爷的影子的怀里。家鼠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差点咬出了血。他的眼睛油亮,目标明确,同我们家族的眼睛是不一样的。他是来干什么的?他是来吃我的饭的,他看到灶台上没有饭,就来咬我身上的肉了。这只家鼠,真不同凡响,竟然认为我是他的食物,可以随便吃的。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他对我丝毫也不畏惧,看到我醒了,他没法吃到我了,就愤愤地下去了。他又在房里游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吃的,这才老大不情愿地缩进他那个洞里去了。我开始来考虑家鼠的问题。家鼠一开始就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他似乎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变种。当然,他也是我们家族的,看看他那双眼睛的形状就知道了——虽然眼神完全不同。他的身体缩得这么小,大概是由于环境而产生的变异吧。我的家族和祖先是从来不食同胞的,他却完全没有这个禁忌,把我看作他的食物。当然,也许他根本不认为我是他的同胞,但是我的身体比他大了这么多倍,他怎么会对我丝毫畏惧也没有的呢?瞧,他又从那个洞里探出头来了,他看我的眼光让我心惊肉跳,因为他分明还是将我看作他的午餐啊。今后我睡觉可得小心点儿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他怎么在这么多年里头都没有来袭击我?目前的袭击同那只红蝎子有关吗?是因为房主人说了我只有三十天好活了,他才肆无忌惮起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