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6/14页)
“在这种地方,你爹爹是不会回答你的。”齐四爷的声音好像是响在半空中。
他又变成山了,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成了黑压压的大东西。
“我们快到乌县了吗?”
“你又问这种话了,你不要问,没人搞得清的。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到一家人家去投宿的。”
我的腿已经没有感觉了,我靠心力走路。按理说我应该轻松了,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疲惫,这么疼痛啊?
爹爹又从马路对面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他在同什么东西苦苦地斗,我甚至闻到了空气中有他抽的旱烟的味道。为什么他不过来呢?独轮车的声音仍然可以听得到,前方似乎是很繁忙。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马路上有这么多人在走,还有爹爹和齐四爷,我怕什么呢?
忽然我感到我背上背着的小小包袱里头的东西在动,那里头是我从厨房里拿的窝窝头、玉米棒和煎饼,还有几个竹叶包的米饭团。难道它们都变成小老鼠了吗?有爪子在抓我的背,很锋利的爪子。一下、两下,啊,我的背一定出血了吧。离家前,我将包袱放在灶台上,后来我一次也没打开过。莫非有人搞了恶作剧吗?谁呢?总不会是爹爹吧。我试着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糟糕,不行,小动物们(有好几只)咬住我的背不放,似乎咬到肉里面去了。我感觉到了血在往下流,我的后背大概湿了一大片了。
“齐四爷!齐四爷啊!”
“什么?!”
“帮我把它们弄走吧!”
“啊,你是说鼠猴吧?这种东西弄不走的,你不要动它们,越动越糟。就挺着吧,你爹爹一辈子挺着,你也只好这样了。挺过了这一阵会好些。”
我的牙在打架,这真是钻心的痛啊。这些小东西不单单是咬我,它们还要从创口那里钻进我身体里头去。我分明感到它们在撕啊钻啊地向里面挺进。齐四爷怎么还不找人家去投宿呢?我的心力快用完了,腿也快迈不动了。
我往地下坐去。
“敏菊,你这个傻瓜,你不要同它们对抗,你同它们和解吧,和解吧。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听到了,在远方,独轮车如同千军万马滚滚而行。可是我背上的这些东西,难道它们要我的命吗?我怎样同它们和解呢?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昏晕中我开始作一种想象,我将这些“鼠猴”想象成我的四肢,我的四肢长错了地方,全长到背上去了,现在的疼痛就是因为它们的生长而引起的。当我的想象进行到这里时,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起了永植的脚板。我喊道:
“齐四爷!齐四爷!你把我的脚砍掉一只吧!”
但是齐四爷又变成了山,那么遥远,那么庞大,我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那里。是的,我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我醒来时,居然躺在一张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有一盏细小的豆油灯,屋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声说话。我很快记起了先前的疼痛,但是背上已经不痛了,我还看见我的蓝色的包袱就放在桌上,那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鼠猴”。在外面,独轮车像千军万马一样,震得屋顶上的椽子微微发抖。
“这个小孩不想活了。”是齐四爷说话,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
“哈,这很有趣!连小孩也……”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嚷道。
听到齐四爷同别人这样议论我,我太吃惊了。我又心有余悸地回想起“鼠猴”的事,我决心问一问齐四爷。
“齐四爷……”
“你不要说话,敏菊。”他威严地打断了我,又去同那个苍老的声音议论什么去了。
他们还将油灯吹灭了。
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我想坐起来,我想下床,到处看一看。这时我才发现我动不了,我被绑在床上了。
“我在他的上方悬了一把刀,他要是动得厉害,那刀就会落下来,砍断他的脖子。反正他不想活了。”
齐四爷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同那人出去了。
我试了试挪动我的脚,不行;又试我的手臂,也不行。我的脖子更是动不了,他用胶带将我的脖子固定在床上了。周围忽然变得十分静,这才是真正的恐怖降临了。齐四爷走远了,他彻底抛弃我了,他还在我的上方悬了一把刀。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既然我不能用力挣扎(怕上面的刀掉下来),喊话也没人听见,那么唯一可做的就只有等了。我能等多久呢?我会不会饿死呢?我经过紧张的判断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只能闭上眼赶紧睡着,这是唯一的选择。睡着了,这些可怕的事就感觉不到了,醒来之后又是一番天地。我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的。我数着数字,一直数下去……我失败了一轮又重新开始数,又失败了。啊,我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要我动得厉害一点,那把刀就碰响着床的上方挂蚊帐的木柱,我于是吓出一身冷汗。我大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