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第3/6页)
远蒲老师并没有住到刘公庙去,他就住在他的一个学生的家里,那一家离市场不远。我等了好久他才卖完甘蔗,然后他就收了摊子,回他学生的家。
他的学生也是一个老鳏夫,约莫有五十岁了。这人我认得,他在城里捡垃圾废品为生,我们叫他垃圾老汉。不过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远蒲老师的学生,这一次别人才告诉我。垃圾老汉家有两间房,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酒瓶子啦,铁丝啦,旧书报啦之类的废品。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收来许多一米多长的头发,这些头发全编成了辫子,一条一条地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枯死的槐树上头,风一吹,就像许多飞蛇在乱舞。我曾经卖给垃圾老汉一个旧铜香炉,所以去过他家。我认为,这个人是本市最古怪的人物之一。
我远远地跟随远蒲老师,待他进了屋之后,我就过去敲门。开门的是垃圾老汉。
“我来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支铜拐杖,你收不收?”我站在门口说。
他将我让进去,他的脸上表情呆板。我打量着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心里猜想着远蒲老师可能在后面那间房里吧。不料他从乌黑的帐子里头发出了声音。
“阿苕啊,你不要挖空心思跟着我嘛,你有你的事情嘛。”
垃圾老汉似乎怕我打扰了他的睡眠,就要我到另外一间房去。这间房更破,连床都没有,就架一块门板当床。我的眼珠溜来溜去的。
“你是找他的小鸟儿吧,早就放飞了。原来还有些白鼠,也放走了。他不愿意给自己增加负担,这种事上他是很精明的。”垃圾老汉说。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吧?”我有些嫉妒地问。“这年头,谁会很愉快呢?”他茫然地笑了笑,“他是我的老师,我总不能不要他住在这里吧,再说我也愿意。”
我还想说点什么,远蒲老师已经在那间房里吼起来了。
“你没有你的事吗,阿苕?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啊!”
我以为他要来打我了,就抱着头冲了出去。
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回想远蒲老师惨不忍睹的现状。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地自暴自弃,将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了呢?我抬起头来看街上的人,我看到他们那惶惑的眼色,他们全都弓着背匆匆地行走,像一些逃难的人。当他们经过远蒲老师那栋小木楼的时候,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这些面熟的人,他们全都怀着另外的心思。
老汪还守在那张大门旁。他才是真正的家猫,主人已经走了,还死死地守着房子。倒是那两只老黄猫再也没见到过了,它们大概也继承了远蒲老师的性情吧。
“我今天又看见他了。”老汪仍然是眼泪汪汪的。
“他好吗?”
“怎么会不好!他活蹦乱跳的,装成一头山羊,我还是认出了他。你看看这张木门,这上面的木纹热得发烫呢。”
我不想听他的疯话,我要回家。他在原地喊道:
“你从他那里什么都得不到!”
远蒲老师不再做我的知心人了,他的小木楼长年锁着,他自己住进了垃圾老汉那破烂的家,干起了卖水果的营生。我看见他卖过甘蔗、苹果、梨,还有荔枝。我的要改变自己处境的想法是落空了,而且我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已经不认为我的处境是可以改变得了的了。站在三流旅馆的前台接待客人同站在一流大学的讲台上授课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想到远蒲老师,他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身体力行地否定了他自己青年时代的奋斗目标,这肯定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久的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们小城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同远蒲老师交流的习惯。我们不去市场,因为在市场里,远蒲老师绝对不会理睬我们;我们也不去垃圾老汉的家,因为垃圾老汉十分反感我们的骚扰。我们仍然在小木楼的门前聚集,我们就像落在那门前的乌鸦。现在,即使是竖着耳朵听,也什么都听不到,大家只好作罢。于失魂落魄之中,由老汪首先开口,我们相互诉说起来了。
“多么寂寞啊。”
“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开我们呢?”
“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会不会沉沦啊?”
“我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通往祖先的那张门关上了,现在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家里信步往外走,又走到这里来了。我们没地方可去。”
“看看天上这些鸟儿吧,在空气里头划来划去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
开始的时候,这种诉说给我们的生活里增加了烦恼。随着次数的增加,我们变得老练起来了。一些人在诉说时痛不欲生,面临末日,但心底里却知道:这并不是最后一次诉说。明天,或许还有后天,还要来这里。也许那时才是希望死灭的时分?这种老练是好,还是不好呢?没有人去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