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吃苹果的特权(第2/3页)

可是,作家对别人的评语不得不非常敏感。因为,作家,归根结底,是为了使别人看才写作品的。如果他只想将自己写给自己看的话,最好的办法是不写。这里已经有现成的杰作,写得不多也不少,完全和自己一致的自己,不知内疚也不知;背叛。可是,作家是偏要写给别人看的。读者不一定越多越好,不一定要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他的读者。他知道文学绝不依靠多数表决。但是,要还是要的,至少要有一个别人来承认他的作品、其存在与价值。要不然,他的努力完全不是什么了。不仅是文学,美术、音乐等其他艺术也一样。如果艺术不是选择,而是命运的话,艺术家就是为了使不可能存在的作品存在、一辈子渴望别人承认的人。

《痕》的主人公痕,也是那种人之一。不是他选择了艺术,是一个神选择了他,而且逼他成为艺术家。故事在一座山里开始。痕在上山的小路上碰见一个“三角眼,无眉,一脸贼相,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的老者。

老者盯着痕的眼睛说道:“在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杀了你,然后挖坑埋了,上面铺些乱草一,使使当当,完全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认识你,对你这种人早庆烦了。过去我们一年当中至少有一两次谋面,有时在路上,有时在人群里,难道你就这么健忘?我真的对你这种人厌烦了。”老者为什么讨厌他为什么要杀他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强词夺理为什么这么唐突为什么要在此地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我们还知道这种唐突的、无缘无故的、纯粹属于找寻人的暴力—死。老者出现的方式,包括其打扮,是不是太象我们想象中的死神?不管像不像,痕看到的确实是死。当然,那只不过是戏,演的也只不过是威胁、是比喻、是预告。可是,人能知道的死不正是永远只不过是威胁、是比喻、是预告吗?我们不可能想象绝对的虚无,即使能想象什么,那也只不过是比喻。

可是,被死神“盯眼睛”的人,只好成为艺术家。因为死神表演的戏是一种奇妙的戏,是使人感到惟有那场戏是现实,而其他一切现实只不过是戏,那样的戏。他主张:结局是早就决定的,留下的仅仅是时间问题,其实那时间也是他给的一种缓期而已,总之,希望是没有的。用不着等真的死,就是因为只能比喻的绝对虚无无言地等待着,所有的希望被希望以前已经无效,所有的计划被计划以前已经是无效。死神使痕想起的,当然是他本来知道的事。如果跟以前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现在知道自己本来知道那些事,就是知道自己本来是死囚。所以他下山回村,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也许顺序相反痕本来就是艺术家所以才碰见死神反复不停地碰见死神,而且看那种戏。也许,痕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死神,而只是那么一个三角眼的老者而已。再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痕看到的幻想,或者梦。可是,不管怎么样,结论还是一样。痕下山回村,只好继续当艺术家。因为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但,还活着,而且活着的人总得做什么去打发时间和日子。为了打发时间和日子,他试图去做代替他所丧失了的一切的东西。那当然,只不过是一种演技、一种象征、一种戏。可是,现在他面临的唯一真实也只不过是一种演技、一种比喻,一种戏。那个三角眼的老者也跟着痕下山成为铁匠。

痕是编草席的,但是,草席并不是他想编的。

每逢来了人,他总不免本性难改,一个劲地吹起牛来,将自己编草席的技术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手。这种时候,客人毫无例外地包斜着眼,很不耐烦的神情,痕则提高了嗓门,硬着头皮吹下去,心里恨不得给客人一记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愤怒地关上门,吩咐妻子:“以后不要放这家伙进来,就说我不在。”

痕想编的不是曾经有过的任何东西的影子,他想做的不是巧妙的模仿反复,因为他妄想当造物主的角色。他一定要做世界上从未存在过的、独一无二的,就是第一个东西。他想那样才能对抗想象中的虚无,留下他存在的痕迹。但是,他虽然面对虚无编作品,可又不能忍受迎接他作品的只是一片虚无,虚无的绝对沉默。因为他的作品本来是要等对手承认才能成就的那么不确实的东西。他需要虚无承认,和认输。可是,虚无没有视线,也没有语言。他只好回到已经变成幻象的世界里去找虚无的代理。这里有痕的致命的矛盾和二重性,也就是“身分模糊’,性。他的关于非要超过这个世界的东西,去征求这个世界里的人的评语和承认。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永远不能将他想指的东西指给别人看。叫它“神乎其神的技术”也好,“艺术”也好,“美”也好,它是不能摸、不能指的。痕能用手指指到的永远只不过是草席。所以,他“硬着头皮吹下去”,希望在他的视线和别人的承认视线交叉的那虚空一点上使他的作品成象。他要的是同谋。不愿意当他同谋的那种客人实在不必来,就是来了,也见不到主人。因为在那种客人面前,主人不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