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3/20页)

我离开Z城的前一天夜里,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里。于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间里。开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门了。他进来,坐在我的床沿,反复地叹气,说些没意思的话,然后回到他的房里。等我刚一闭上眼,他又来了,很激动似的,告诉我他打算放弃他的生意了,因为一个人总得干点正经事,不能老这样混下去。好不容易讲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我正要睡,他又来了。如此反复,闹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离开Z城后,我恨透了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骗子这一类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我在火车上发誓不再与他往来。一回到家,他的电报也追随而来。上面写道:一切正常。真见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关心他的命运吗?我究竟怎么啦?我完全不关心他的事吗?时间的流逝很快就证实了他的预见。他总是那么英明正确。

“关于鼻子的事,”他说,(见鬼,他总是采用这种权威的语气!)“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见解,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过路的小孩。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打弹子,我走过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谈论起打弹子的技术问题来,自始至终完全没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态度的诚恳,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赖都是无可非议的。这个过路的小孩,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我不好意思问他,一问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说完就收起弹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里大大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写到老朋友的女儿向他求婚,“我打算答应她的要求,我发现我也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丈夫,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办婚事,当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

那么在他来说,什么才是主要问题呢?我实在想不出,是他的买卖?我又分明看见他什么买卖都没做。莫非他提起什么主要问题只是为了吹吹牛?与其说他躺在那间破屋子里冥思苦想,还不如说他什么都没想更为确切。现在这位朋友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我无法适应的随意性,并且毫不理会别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会我,我怎么还会每时每刻惦记着他呢?关于这位朋友,疑问越来越多,虽然无法忍受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紧地被他的行为所牵引。

我正在疑惑之际,他却又唆使一个人到我办公的地方来劝我与他一道去作报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气并不怎么样。他来叫我去是因为他要我装扮成一位政府要员,说是这样他的报告就会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讲台上一声不响,板着脸,偶尔咳嗽两声。整个过程中我如坐针毡,不停地脸红,暗暗在心里诅咒我的朋友。那天夜里我好久没睡着,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种肮脏的感觉吐掉才好。

过了些天那位教授又来了,还带来我的朋友的亲笔信。信上将我大大夸奖一顿,声称我的思想感情已经进入了“超脱升华的新阶段”。我读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们一同来到一个规格更高的会场。教授这一回调子也更高了,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经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上!”我虽有点不安,但我不再脸红,因为我看到观众坐无虚席,脸上的表情有点木然,却并不反感,少数人还露出赞许的神气,并且这赞许大半是冲我来的,我不由得惊讶了。看来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轨道在平稳地运行,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驾驶员,而我不过是一名惊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错了车的乘客,时时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么愚蠢啊!这样想过后,就心安理得了。散会的时候大家都来与我握手,我居然也应付得好一点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亲自来我们城里作报告了,是这位教授推荐的。每次两人一起上讲台,教授讲完了我的朋友讲。在这种时候,我的朋友就故作惊人之语,什么“毁灭地球的大地震”啦,什么“人类末日的预兆”啦,还装模作样地跳几跳。当然听众全无反应,而教授和这位朋友却激动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谈论,到家后又不睡觉,胡乱吃点东西继续谈论,一直谈个通宵。这种场合,我仍旧作为政府要员坐在讲台上,我已经对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比较习惯了。我还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没有搞清观众的反应呢?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真得意还是假装得意?是从心底里对自己所说的感到激动还是装出来的?当我用一些话语小心地试探我的朋友时,他就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宽宏大量地说:“你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义。这可是我这一辈子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