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之间的表演读《神曲·地狱篇》(第2/3页)

他把胸膛和脸孔昂挺起来,

似乎对地狱表示极大的轻蔑…… [37]

法利那太不相信来世,他有力量承担心灵分裂的痛苦,他在地狱中不停地分析自己的世俗生活,像拉锯一样在两难中深入解剖自身。他既不能完全沉溺于世俗,也不能出世。由于他的这种生存姿态,他却意外地获得了一种预见将来的能力:

“我们就像远视的人,

只能看见远处的事物:

‘至尊的主宰’依然给我们这么多光明;

当事物靠近或在眼前时,我们的眼力

就完全无用;除了他人带给我们的消息,

关于你们人间的情况我们毫无所知。

因此你可以明白:从‘未来’之门

将要被关闭的那时候起,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将死灭。” [38]

可见在他的寓言般的视角中,他又是彻底排除当下的世俗的。“未来之门”就是进入作者的艺术的门,主体从世俗而来,到了这里却要完全换一副眼睛,这种转化实在神奇。不言而喻,人也将随世俗、肉体的消失而失去这种预见力。既体认世俗作为灵魂的载体,又排除世俗对于视角的干扰,在这个矛盾冲撞中的诞生物便是纯艺术。在法利那太旁边,归多的父亲那空灵高贵的目光所眼巴巴地渴望的,仍然是那温情脉脉的世俗,虽然在艺术的原则下他绝对不能“看见”。

“当我带着我的母亲给我的

骨和肉的形体时,我的行为

不是狮子的,而是狐狸的行为。

什么狡猾阴险的手段我都熟悉,

并且把它们使用得那么巧妙,

我的名声传到了天涯地角。” [39]

二十七歌中具有魔王与教士的双重人格,无比贪欲又始终不放弃禁欲努力的归多,他的一生,包括成为幽灵后的日子,是一首极其悲壮的人性之歌。他死后被囚禁在火焰里,发出的声音是被他谋害的那些人的复合的声音,那种羞愧与哀痛是无法形容的。他已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却还对他说:

“不要比有人对待你那样更冷酷,

你的名声才好保持于人世而不坠。” [40]

声名狼藉的归多死后为什么还要如此关心自己的世俗名声呢?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这又应验了那个原则,即,只要还没有放弃努力,就有可能得救;只要精神还未死亡,肉体就有可能向善。归多的关于他的世俗生活的长长的辩护并未撇清自己(这不是他的目的),只是加深了内心的折磨。他一面忏悔一面又冀求,这种方式是内耗的、永远没有结果的,只有强盛的生命力可以促使它不断持续下去。掌握着两把天国之门的钥匙的艺术家,既像混世魔王,又像清醒的审判者,其“逻辑家”似的生活态度令人深思。假使他一直坚持做束绳僧,不犯罪,不介入世俗,他的“名声”也许会要好得多。但那样一种名声却是一种虚名,也不是他真正要追求的名声。那么这个恶行累累的人,他追求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名声呢?他已经通过他的长篇叙述说出来了。这是一个不屈不挠地同自己的罪恶斗,每犯新罪必痛悔的,伤痕累累的人的形象。他要将内心的斗争昭示于众,让人看到他的顽强,他的坚韧,他的永不放弃,这便是惟一的、他要追求的名声。这个名声一定会因他的努力而在世俗中显现。“我”所说的“你的名声才好保持于人世而不坠”,指的也是这种名声,而不是那种虚假的溢美之词。“黑天使”为了让他保持人格的完整,拒绝让他升天,将他打入地狱,继续他的二重生活,就是以这种特殊方式来成全他。

第二十九歌里的景像同二十七歌也很相似,只是更为阴沉黑暗。底层“恶囊”里的人成日在瘟疫中呻吟,腐烂的肢体发出恶臭。这种地方的人除了被毁灭之后再“从蚂蚁的卵里重新生长出来”这种希望之外,不会有别的希望。这是一种全盘否定的灵魂结构。这种密不透风的窒息似乎还不够,幽灵们还出于本能不断自我折磨,每个人都为止奇痒像刮鱼鳞一样从身上抓下那些痂皮。尽管处在生不如死的境地中,一旦涉及有关世俗名声的事,他们便立即振作起来,极为关心地来听取来自上面的信息。

“我”深知这些幽灵的心思,便对他们说:

“为了使你们死后的名声

不致从上界人的心中丧失,

而可以多年存在下去,

告诉我你们是谁,属于哪个民族;

不要让你们丑恶的和令人作呕的刑罚

把你们吓得不敢向我吐露姓名。” [41]

他们的恶名正是他们为之永远痛苦、忏悔的心病,他们通过公开忏悔让世人知道,有着如此腐败不可救药的躯体的他们,仍然在地狱里抗争,继续自我批判的事业,一刻也不曾放弃。反过来说,当他们在地狱中往自己腐败的身上施加刑罚时,也只有提及世俗的名声,可以使他们为之一振,获得新的力量的源泉。这些在尘世行使炼金术(或曰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的幽灵们,被打发到黑沉沉的“恶囊”里受惩罚。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他们的想象力才彻底放开,将见不得人的炼金术真正变成了模仿心灵世界(自然)的纯艺术,将他们在上界喜好挥霍精力的习惯变成了异想天开、勇于进取的创造力。